画禅室随笔
董其昌
●卷一
○论用笔
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之咒也。然须结字得势,海岳自谓集古字,盖于结字最留意。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学米书者,惟吴琚绝肖。黄华樗寮,一支半节。虽虎儿亦不似也。
作书所最忌者,位置等匀。且如一字中,须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处。王大令之书,从无左右并头者。右军如凤翥鸾翔,似奇反正。米元章谓:“大年千文,观其有偏侧之势,出二王外。”此皆言布置不当平匀,当长短错综,疏密相间也。 作书之法,在能放纵,又能攒捉。每一字中,失此两窍,便如昼夜独行,全是魔道矣。余尝题永师千文后曰:作书须提得笔起。自为起,自为结,不可信笔。后代人作书,皆信笔耳。信笔二字,最当玩味。吾所云须悬腕,须正锋者,皆为破信笔之病也。东坡书,笔俱重落。米襄阳谓之画字,此言有信笔处耳。
笔画中须直,不得轻易偏软。 捉笔时,须定宗旨。若泛泛涂抹,书道不成形像。用笔使人望而知其为某书,不嫌说定法也。 作书最要泯没棱痕,不使笔笔在ㄌ素成板刻样。东坡诗论书法云:“天真烂漫是吾师。”此一句,丹髓也。
书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矣。 颜平原,屋漏痕,折钗股,谓欲藏锋。后人遂以墨猪当之,皆成偃笔。痴人前不得说梦。欲知屋漏痕、折钗股,于圆熟求之,未可朝执笔,而暮合辙也。
乐山看经曰:“图取遮眼,若汝曹看牛皮也须穿。”今人看古帖,皆穿牛皮之喻也。古人神气,淋漓翰墨间,妙处在随意所如,自成体势。故为作者,字如子,便不是书,谓说定法也。
予学书三十年。悟得书法而不能实证者,在自起、自例、自收、自束处耳。遇此□关,即右军父子亦无奈何也。转左侧右,乃右军字势。所谓迹似奇而反正者,世人不能解也。书家好观阁帖,此正是病。盖王著辈,绝不识晋唐人笔意,专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此赵吴兴所未尝梦见者。惟米痴能会其趣耳。今当以王僧虔、王徽之、陶隐居大令帖几种为宗,余俱不必学。
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此赵吴兴所以不入晋唐门室也。兰亭非不正,其纵宕用笔处,无迹可寻。若形模相似,转去转远。柳公权云:“笔正,须喜学柳下惠者参之。”余学书三十年,见此意耳。 字之巧处,在用笔,尤在用墨。然非多见古人真迹,不足与语此窍也。 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而遒劲,非是怒笔木强之谓。乃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此惟褚河南、虞永兴行书得之。须悟后,始肯余言也。
用墨,须使有润,不可使其枯燥。尤忌肥,肥则大恶道矣。
作书,须提得笔起,不可信笔。盖信笔,则其波画皆无力。
提得笔起,则一转一束处,皆有主宰“转束”二字,书家妙诀也。今人只是笔作主,未尝运笔。 书楷,当以黄庭怀素为宗。不可得,则宗女史箴。行书,以米元章、颜鲁公为宗。草以十七帖为宗。
○评法书
余十七岁时学书。初学颜鲁公多宝塔,稍去而之钟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学宋人,乃得其解处。
文待诏学智永千文。尽态极妍,则有之。得神得髓,概乎其未有闻也。尝见吴兴临智永故当胜。 赵吴兴跋兰亭序云:与丙舍帖绝相似。丙舍,乃锺元常书。世所传者,右军临本耳。东坡先生书,深得徐季海骨力。此为文湖州洋屿诗帖。余少时学之,今犹能写,或微有合处耳。 米元章尝奉道君诏,作小楷千字,欲如黄庭体。米自跋云:“少学颜行,至于小楷,了不留意。”盖宋人书多以平原为宗,如山谷、东坡是也。惟蔡君谟少变耳。
吾尝评米书,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东坡之上。山谷直以品胜,然非专门名家也。 东坡先生书,世谓其学徐浩。以予观之,乃出于王僧虔耳。但坡云:“用其结体,而中有偃笔,又杂以颜常山法。”故世人不知其所自来。即米颠书,自率更得之。晚年一变,有冰寒于水之奇。书家未有学古而不变者也。 杨景度书,自颜尚书、怀素得笔。而溢为奇怪,无五代茶□之气。宋苏、黄、米皆宗之。书谱曰:“既得正平,须追险绝,景度之谓也。”
古人论书,以章法为一大事。盖所谓行间茂密是也。余见米痴小楷,作西园雅集图记,是纨扇,其直如弦。此必非有他道,乃平日留意章法耳。右军兰亭叙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人法,则所以为神品也。 素师书本画法,类僧巨然。巨然为北苑流亚,素师则张长史后一人也。高闲而下,益趋俗怪,不复存山阴矩度矣。 兰亭,出唐名贤手摹,各参杂自家习气。欧之肥,褚之瘦,于右军本来面目,不无增损。正如仁智自生妄见耳。此本定从真迹摹取,心眼相印,可以称量诸家禊帖,乃神物也。
晋唐人结字,须一一录出,时常参取,此最关要。吾乡陆俨山先生作书,虽率尔应酬,皆不苟且。常曰:“即此便是,写字时须用敬也。”吾每服膺斯言,而作书不能不拣择。或闲窗游戏,都有着精神处。惟应酬作答,皆率易苟完,此最是病。今后遇笔研,便当起矜庄想。古人无一笔不怕千载后人指摘,故能成名。因地不真,果招纡曲,未有精神不在传远,而幸能不朽者也。
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画则具体而微,要亦三百年来一具眼人也。
吾学书,在十七岁时。先是吾家仲子伯长名传绪,与余同试于郡。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自是始发愤临池矣。初师颜平原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以为唐书不如晋魏,遂仿黄庭经及钟元。常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祝希置之眼角,乃于书家之神理,实未有入处,徒守格辙耳。比游嘉兴,得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又见右军官奴帖于金陵,方悟从前妄自标许譬如香岩和尚,一经洞山问倒,愿一生做粥饭僧。余亦愿焚笔研矣。然自此渐有小得。
今将二十七年,犹作随波逐浪书家,翰墨小道,其难如是,何况学道乎? 吾乡陆宫詹,以书名家。虽率尔作应酬字俱不苟。且曰:“即此便是学字,何得放过?”陆公书类赵吴兴,实从北海人。有客每称公似赵者,公曰:“吾与赵同学李北海耳。” 吾乡莫中江方伯,书学右军,自谓得之圣教序。然与圣教序体小异,其沉着逼古处,当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予每询其所由,公谦逊不肯应。及余己卯试,留都。见王右军官奴帖真迹,俨然莫公书,始知公深于二王。其子云卿,亦工书。 书家有自神其说,以右军感胎仙传笔法。大令得白云先生口授者,此皆妄人附托语。天上虽有神仙,能知羲献为谁乎? 吕纯阳书,为神仙中表表者。今所见,若东老诗,乃类张长史。又云:题黄鹤楼,似李北海。仙书尚以名家为师如此。孙虔礼曰:妙似神仙。余谓实过之无不及也。昔人以翰墨为不朽事,然亦有遇不遇,有最下而传者;有勤一生而学之,异世不闻声响者;有为后人相倾,余子悠悠,随巨手讥评,以致声价顿减者;有经名人表章,一时慕效,大擅墨池之誉者。此亦有运命存焉。总之,欲造极处,使精神不可磨没,所谓神品,以吾神所着故也。何独书道,凡事皆尔。 赵吴兴大近唐人,苏长公天骨俊逸,是晋宋间规格也。学书者熊辨此,方可执笔临摹。否则ㄌ成堆,笔成冢,终落狐禅耳。
米元章云:“吾书无王右军一点俗气,乃其收王略帖。”何珍重如是。又云:见文皇真迹,使人气慑,不能临写。真英雄欺人哉。然自唐以后,未有能过元章书者。虽赵文敏亦于元章叹服曰:“今人去古远矣。”余尝见赵吴兴作米书一册,在吏部司务蒋行义家,颇得襄阳法。今海内能为襄阳书者绝少。 宋时有人以黄素织乌丝界道三丈成卷,诫子孙相传。待书足名世者,方以请书。凡四传而遇元章。元章自任,腕有羲之鬼,不复让也。 神宗皇帝,天藻飞翔,雅好书法。每携献之鸭头丸帖、虞世南临《乐毅论》、米芾文赋,以自随。予闻之中书舍人赵士祯言如此。因考右军,曾书文赋。褚河南亦有临右军文赋。今可见者,赵荣禄书耳。 以平原争坐位帖求苏米,方知其变。宋人无不写争坐位帖也。 晋宋人书,但以风流胜,不为无法,而妙处不在法。至唐人,始专以法为蹊径,而尽态极妍矣。 昔颜平原鹿脯帖,宋时在李观察士行家,今为辰玉所藏。争坐位帖,在永兴安师文家。安氏析居,分而为二。人多见其前段,师文后乃并得之,相继入内府。今前段至行香菩萨寺止,为项德新所藏。 东坡作书,于卷后余数尺曰:“以待五百年后人作跋。”其高自标许如此。
书家以险绝为奇。此窍惟鲁公杨少师得之,赵吴兴弗能解也。今人眼目,为吴兴所遮障。予得杨公游仙诗,日益习之。 唐林纬乾书学颜平原,萧散古淡,无虞褚辈妍媚之习。五代时少师特近之。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 大慧禅师论参禅云:“譬如有人,具万万赀。吾皆籍没尽,更与索债。”此语殊类书家关捩子。
米元章云: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故处。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那叱析骨还父,析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晋唐以后,惟杨凝式解此窍耳。赵吴兴未梦见在。□余此语,悟之。楞严八选义,明还日月,暗还虚空。不汝还者,非汝而谁?然余解此意,笔不与意随也。甲寅二月。
书法虽贵藏锋,然不得以模糊为藏锋,须有用笔,如太阿蒇截之意。盖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颜鲁公所谓如印印泥,如锥画沙是也。细参玉润帖,思过半矣。
宋高宗于书法最深。观其以兰亭赐太子,令写五百本,更换一本,即功力可知。思陵运笔,全自玉润帖中来,学禊帖者参取。 柳诚悬书,极力变右军法,盖不欲与禊帖面目相似。
所谓神奇化为臭腐,故离之耳。凡人学书,以姿态取媚,鲜能解此。余于虞褚颜欧,皆曾仿佛十一。自学柳诚悬,方悟用笔古淡处。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趋右军也。 吾松书,自陆机、陆云创于右军之前,以后遂不复继响。二沈及张南安、陆文裕、莫方伯稍振之,都不甚传世,为吴中文祝二家所掩耳。文祝二家,一时之标。然欲突过二沈,未能也。以空疏无实际,故余书则并去诸君子而自快,不欲争也。以待知书者品之。(此则论云间书派)
余性好书,而懒矜庄,鲜写至成篇者,虽无日不执笔,皆纵横断续,无伦次语耳。偶以册置案头,遂时为作各体,且多录古人雅致语,觉向来肆意,殊非用敬之道。然余不好书名,故书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书不苟且,亦不免为名使耳。 吾书无所不临仿,最得意在小楷书,而懒于拈笔。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书,第率尔酬应耳。若使当其合处,便不能追踪晋宋,断不在唐人后乘也。
◎跋自书
○临官奴帖后 右军官奴帖事五斗米,道上章语也。已卯秋,余试留都,见真迹。盖唐冷金笺摹者,为阁笔,不书者三年。此帖后归娄江王元美。予于已丑询之王澹生,则已赠新都许少保矣。此帖类禊叙,因背临及之。
○临洛神赋后 大令洛神赋真迹,元时犹在赵子昂家。今虽宋榻,不复见矣。今日写此四行,亦唐摹冷金旧迹。余见之李项氏,遂师其意,试朝鲜鼠须笔。
○书罗语题尾 乐志论,与罗氏此篇,实山居之人所自宽语。余数书之,亦如归去来词,以志吾乐耳。
○书乐志论题尾 余在梁溪,见徐季海书《道德经》。评者谓子瞻似之,非也。子瞻多偃笔,季海藏锋。正书欲透纸背,安得同论。此书颇似之。
○书酒德颂题尾 伯伦善闭关,虽沉湎,自有韬世之致。故得与嵇阮辈并称。余饮不能三酌,而书此颂,又自笑也。
○临颜平原诰书后 唐世官诰,皆出善书名公之手。鲁公为礼部尚书,犹耆朱巨川诰。如近世之埋志,非籍手宗匠,以为孝慈不足。其重如此,国朝制诰,乃使中书舍人为之写轴。而书法一本沈度姜立纲,何能传后?予两掌制词,及先太史诏。欲自书之,忽有非时之命,持节长沙封吉藩。颁诰之时,王程于迈,不获从鲁公自书之例。临颜帖,为之怃然。
○临颜书后 颜清臣书,深得蔡中郎石经遗意。后之学颜者,以觚棱斩截为入门,所谓不参活句者也。余此书,窃附鲁男子学柳下惠之意。
○临天马赋书后 襄阳书天马赋,余所见已四本。一为擘窠大字,后题云“为平海大师书”。
○临洛神赋书后 乐毅论乃扇书,后人又以为右军自书刻石。梁世所摹,与唐摹字形各异。淳熙秘阁,梁摹本也。予家戏鸿堂帖,唐摹本也。又有一本唐摹,在长安李氏,曾属余跋,亦有文寿承跋。盖贞观中,太宗命褚遂良等,摹六本赐魏征诸臣。此六本,自唐至今,余犹及见,其二恨梁摹白麻纸真迹,为新都吴生所有,余亦不甚临乐毅论,每以大令十三行洛神赋为宗极耳。
○临像赞题后 柳诚悬小书玄真护命经,不知其所自。因临画像赞,知诚悬用其笔意,小加劲耳。唐人书无不出于二王,但能脱去临仿之迹,故称名家。世人但学兰亭面,谁得其皮与其骨?凡临书者,不可不知此语。
○跋临女史箴 昔年见晋人画女史箴云,同虎头笔,分类题箴,附于画左方,则大令书也。大令书女史箴,不闻所自。据孙过庭读书谱,有云:“右军太师箴,岂即女史而讹承于后耶?”然其字结体,全类十三行,则又非王右军也。暇日,适发兴欲书,遂复仿之,不见真迹。聊以意取,乃不似耳。
○临宣示表题后 钟太傅书,余少而学之,颇得形模。后得从韩馆师,借唐榻戎辂表临写,始知钟书自有入路。盖犹近隶体,不至如右军以还,恣态横溢,极凤翥鸾翔之变也。阁帖所收,惟宣示表、还示帖,皆右军之钟书,非元常之钟书。但观王世将宋儋诸迹,有其意矣。辛丑冬,因临宣示表及之。
○跋临瘗鹤铭 黄涪翁云,大字无过瘗鹤铭,小子无过遗教经。今世所传遗教,直唐经生手耳。瘗鹤则陶隐居书,山谷学之。余欲缩为小楷,偶失此帖,遂以黄庭笔法书之。
○书舞鹤赋后 往余以黄庭乐毅真书,为人作榜署书。每悬看,辄不得佳,因悟小楷法,使可展为方丈者,乃尽势也。题榜如细书,亦跌宕自在,惟米襄阳近之。襄阳少时,不能自立家,专事摹帖,人谓之集古字。已有规之者曰:“复得势,乃传。”正谓此。因书舞鹤赋及之。
○跋十三行洛神赋 赵文敏得宋思陵十三行于陈灏,盖贾似道所购,先九行,后四行,以悦生印款之。此子敬真迹。至我朝,惟存唐摹耳。无论神采,即形模已不相似。惟晋陵唐太常家藏宋拓,为当今第一。曾一见于长安,临写刻石恨赵吴兴有此墨迹,未尽其趣。盖吴兴所少,正洛神疏隽之法,使我得之,政当不啻也。
○题书千字文后 千文凡书四载,先后作止。笔墨间阔,几如写一大藏经。今至延津,始成之。山中自恃多暇,乃至不如吏牍之余。予所愧于嵇叔夜也。
○题归去来辞后 以米元章笔法,书渊明辞,差为近之。
○临米书后 是日,海上顾氏以米襄阳真迹见视。余为临此,大都米家书与赵吴兴各为一门庭。吴兴临米,辄不能似,有以也。吴兴书易学,米书不易学。二公书品,于此辨矣。
○书饮中八仙歌后 陆士衡作竹林七贤论,以嵇阮为标。颜延之作五君咏,王氵中、山巨源,皆在门外,弗复及。少陵八仙歌,其尤著者,贺季真、太白耳。他日作哀诗,于饮中八仙,独著汝阳王,所谓虬须似太宗,色英塞外春者。岂让帝之子,负奇自废。韬光铲采,醉乡为隐者耶。即诸子,当非酒人可概矣。
○跋禊帖后 唐相褚河南,临禊帖白麻迹一卷。曾入元文宗御府,有天历之宝,及宣政绍兴诸小玺,宋景濂小楷题跋。吾乡张东海先生,观于杨氏之衍泽楼。盖云间世家所藏也。笔法飞舞,神采奕奕,可想见右军真本风流,实为希代之宝。余得之吴太学,每以胜日展玩,辄为心开。至于手临,不一二卷止矣,苦其难合也。昔章子厚日临兰亭一卷,东坡闻之,以为从门入者,不是家珍。东坡学书宗旨如此。赵文敏临禊帖最多,犹不至如宋之纷纷聚讼,直以笔胜口耳。所谓善易者,不谈易也。
○临官奴帖真迹 此帖在淳熙秘阁续刻,米元章所谓绝似兰亭序。昔年见之南都,曾记其笔法于米帖曰,字字骞翥,势奇而反正。藏锋裹铁,遒劲萧远,庶几为之传神。已闻为海上潘方伯所得,又复归王元美。王以贻余座师新安许文穆公,文穆传之少子胃君。一武弁借观,因转售之。今为吴太学用卿所藏,顷于吴门出示余,快余二十余年积想,遂临此本云。抑余二十余年时书此帖,兹对真迹,豁然有会。盖渐修顿证,非一朝夕。假令当时力能致之,不经苦心悬念,未必契真。怀素有言: “豁焉心胸,顿释凝滞。”今日之谓也。时戊申十月十有三日,舟行朱泾道中,日书兰亭及此帖一过,以官奴笔意书禊帖,尤为得门而入。
◎评古帖
○题绛帖一卷后 宋榻绛州帖,乃官奴嫡冢,故佳本在汝帖长沙之上。昔人得古帖数行,专心学之,遂以名世。况此本已具各体,即不完善,比之威凤一毛,可藏也。
○题娑罗树碑后 保母帖,辞中令帖。大令实为北海之滥觞。今人知学北海而不追踪大令,是以佻而无简,直而少致。北海曰:“似我者俗,学我者死。”不虚也。赵吴兴犹不免此,况余子哉?
○黄庭经跋 黄庭经以师古斋刻为第一,乃遂良所临也,淳熙续帖亦有之。
○书禊帖后 此本发笔处,是唐人口口相授笔诀也。米海岳深得其意,舟过崇德县观。 ○题禊帖黄庭各帖后 兰亭无下本,此刻当是唐人钩摹。其黄庭,吾不甚好,颇觉其俗。告墓表,集智永千文而成之。宣示表转刻已多,既失其浑宕之气,聊存形似。后之学者,当以意会之可也。
○题云麾将军碑 此碑文多不全,独此刻。前后读之,皆有伦次。当是石未泐时拓本,殊可宝藏。欧阳金石录,每有不以书家见收者,况北海为书中仙乎?
○题颖上禊帖后 颖上县有井,夜放白光,如虹亘天。县令异之,乃令人探井中。得一石,六铜,其石所刻,黄庭经、兰亭序,皆宋拓也。余得此本,以较各帖所刻,皆在其下。当是米南宫所摹入石者,其笔法颇似耳。
○题洛神违远各帖后 大令洛神赋,多集后人笔意,岂元人赵松雪为之耶?违远帖告墓之流,与辞中令书,皆子敬得意笔也。□辞中令帖,是李邕渊源,其为子敬笔无疑。
○题群玉堂帖 群玉堂帖所载虞世南天马赞,乃柳子厚文。荆门行,见李群玉集,非李栝州也。诗亦不类开元及柳公权诗,皆谬。岂集字为之耶?
○题献之帖后 大令辞中令帖,评书家不甚传,或出于米元章、黄长睿之后耳。观其运笔,则所谓凤翥鸾翔,似奇反正者,深为漏泄家风。必非唐以后诸人所能梦见也。李北海似得其意。
○书黄庭经后 吴用卿得此。余乍展三四行,即定为唐人临右军。既阅竟,中间于渊字,皆有缺笔,盖高祖讳渊,故虞褚诸公,不敢触耳。小字难于宽展而有余,又以萧散古淡为贵。顾世人知者绝少。能于此卷细参,当知吾言不谬也。
○评子敬兰亭帖 此卷用笔萧散,而字形与笔法,一正一偏,所谓右军书如凤翥鸾翔,迹似奇而反正。迩来学黄庭经、圣教序者,不得其解,遂成一种俗书。彼倚藉古人,自谓合辙襟毒人心。如油入面,带累前代诸公不少。余故为拈出,使知书家,自有正法眼藏也。
○又 余观二王真迹,十余帖矣。独此卷心眼相印,自许不惑。又须知永兴书法,从此发源也。
○题王询真迹 米南宫谓右军帖,十不敌大令迹一。余谓二王迹,世犹有存者,唯王谢诸贤笔,尤为希觏。亦如子敬之于逸少耳。此王书,潇洒古淡,东晋风流,宛然在眼。用卿得此,可遂作宝晋斋矣。
○虞伯施积时帖 此卷或疑米临,然其研笔处,特为瘦劲。米书以态胜,不办此也。王元美家有虞永兴汝南公主墓志,客亦有谓米临者。元美自题曰“果尔,则买王得羊,于愿足矣。”此帖则当出其右,具眼者自能识取。
○题评纸帖为朱敬韬 米元章评纸,如陆羽品泉,各极其致。而笔法都从颜平原幻出。与吾友王宇泰所藏天马赋,同是一种书。临写弥月,仍归用卿,用卿其宝之。
○孙虔礼千文跋 此孙过庭真迹也。观其结字,犹存汉魏间法。盖得之章草为多,即永师千文亦尔。乃知作楷书,必自八分大篆入门。沿流讨源,见过于师,方堪传授。学过庭者,又自右军求之可也。
○题范牧之禊帖 牧之书兰亭序,笔势遒媚,以姿态胜韵自喜。宋仁卿装之屏角十余年。时象先尚髫龀未及收去。兹乃念手泽,复从仁卿请回此卷。昔右军书,不为诸子所宝惜。右军每有家鸡野鹜之叹。牧之书固自古雅,而象先即善书,何忍人称过父也。
○题朱敬韬所藏赵荣禄鲜于伯几真迹 吴兴书少有师褚登善者。此前二幅似之,又所报燕京奇画,是孙过庭法也。鲜于伯机评书,天真烂漫,尽力与吴兴敌者,是皆可传也。今日过敬韬,出此相视,因借归,摹之戏鸿堂帖中。
○跋智永帖 此永师仿钟元常宣示表。每用笔,必曲折其笔,宛转回向,沉着收束。所谓当其下笔,欲透过纸背者。唐以后,此法渐澌尽矣。
○题徐道寅手书诸经后 真如不变,千佛即一。不变随缘,一佛而千古佛。所以有云:佛之一字,吾不喜闻也。虽然,地藏经云:人命终时,闻一佛名号一辟支,佛名号,皆得免苦。当四大分散,神识分飞。一佛名号,俱不能记忆自非平生串习,安能于尔时得力?所谓一句染神,历劫不易。徐居士道寅,所以书写受持,念诵此千佛名经也。唐以曲江题名,为千佛名经。宋人以元党碑,为千佛名经。道寅以千佛名经,为千佛名经。是同是别。
○跋赵子昂书过秦论 吴兴此书,学黄庭内景经。时年三十八岁,最为善者机也。成名以后,责然自放,亦小有习气。于是膺书乱之,钝滞吴兴不少矣。
○跋张旭草书 项玄度出示谢客真迹。余乍展卷,即命为张旭。卷末有丰考功持谢书甚坚。余谓玄度曰:四声定于沈约,狂草始于伯高;谢客时,都无是也。且东明二诗,乃庾开府步虚词,谢安得预书之乎。玄度曰:此陶弘景所谓元常老骨,更蒙荣造者矣,遂为改跋。
○跋率更千文 书家以分行布白,谓之九宫。元人作书经云:黄庭有六分九宫;曹娥有四分九宫。今观信本千文,真有完字具于胸中。若构凌云台,一一皆衡剂而成者。米南宫评其真书到内史,信矣。此本传为信本真迹,勒其全文。欲学书先定间架,然后纵横跌荡,惟变所适耳。
○跋东坡书后 东坡先生居黄,自谓多难畏事,时犹禁其诗耳。后复并其书禁之,故宣和进御书画,凡有苏黄题跋者,皆割去。靖康之变,御府所藏,尽为金人辇之而北。而先生墨迹,流落人间者,居然独完。谁谓善类竟可磨灭耶?
○跋吴传朋书 昔人称吴传朋说真书,为宋朝第一。今观《九歌》,应规入矩,深得兰亭洛神遗意。高宗洞精书法,至为阁笔欢赏,不虚也。左方有马和之侍郎图,此必当时有李伯时画《九歌》,米元章作书,而二公复仿之耳。伯时书,乃全用钟法,宣和谱谓其追踪魏晋。今始见之,当与米元章并传者。宋之小楷名家,尽此矣。
○跋赤壁赋后 坡公书多偃笔,亦是一病。此赤壁赋,庶几所谓欲透纸背者,乃全用正锋,是坡公之兰亭也,真迹在王履善家。每波画尽处,隐隐有聚墨痕,如黍米珠,非石刻所能传耳。嗟呼,世人且不知有笔法,况墨法乎。
○题怀仁圣教序真迹 古人摹书用硬黄,自运用绢素。此卷首,有宋徽宗金书缥字,与内景经同一黄素。知为怀仁一笔自书无疑。书苑所云,杂取碑字,右军剧迹,咸萃其中,非也。黄长睿,书家董狐,亦以书苑为据。恨其不见真迹,辄随人言下转耳。
○又 此书视陕本,特为姿媚。唐时称为小王书。若非怀仁自运,即不当命之小王也。吾家有宋舍利塔碑云:习王右军书,集之为习,正合。余因此自信有会。
○跋鲁公送刘太冲叙 颜鲁公送刘太冲叙,郁屈瑰奇,于二王法外,别有异趣。米元章谓如龙蛇生动,见者牟淮
卷二 画诀
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似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扌求药矣。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也。
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 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沈成画。夫学画者,每念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
古人论画有云:“下笔便有凹凸之形。”此最悬解。吾以此悟高出历代处,虽不能至,庶几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以游丘壑间矣。
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宋画院各有试目,思陵尝自出新意,以品画师。余欲以此数则,徵名手图小景,然少陵无人,谪仙死。文沈之后,广陵散绝矣,奈何?
潘子辈学余画,视余更工,然皴法三昧,不可与语也。画有六法,若其气韵必在生知,转工转远。
画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门庭,不可相通。惟树木则不然,虽李成、董源、范宽、郭熙、赵大年、赵千里、马夏、李唐,上自荆关,下逮黄子久、吴仲圭辈,皆可通用也。或曰:须自成一家。此殊不然,如柳则赵千里;松则马和之;枯树则李成,此千古不易。虽复变之,不离本源,岂有舍古法而独创者乎?倪云林亦出自郭熙、李成,少加柔隽耳,如赵文敏则极得此意。盖萃古人之美于树木,不在石上着力,而石自秀润矣。今欲重临古人树木一册,以为奚囊。 古人画,不从一边生去。今则失此意,故无八面玲珑之巧,但能分能合。而皴法足以发之,是了手时事也。其次,须明虚实。实者,各段中用笔之详略也。有详处必要有略处,实虚互用。疏则不深邃,密则不风韵,但审虚实,以意取之,画自奇矣。
凡画山水,须明分合。分笔乃大纲宗也。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于此了然,则画道过半矣。
树头要转,而枝不可繁;枝头要敛,不可放;树梢要放,不可紧。画树之法,须专以转折为主。每一动笔,便想转折处。如写字之于转笔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树有四肢,谓四面皆可作枝着叶也,但画一尺树,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须笔笔转去。此秘诀也。画须先工树木,但四面有枝为难耳。山不必多,以简为贵。 作云林画,须用侧笔,有轻有重,不得用圆笔。其佳处,在笔法秀峭耳。宋人院体,皆用圆皴。北苑独稍纵,故为一小变。倪云林、黄子久、王叔明皆从北苑起祖,故皆有侧笔。云林其尤著者也。北苑画小树,不先作树枝及根,但以笔点成形。画山即用画树之皴。此人所不知诀法也。
古人画,不从一边生去。今则失此意,故无八面玲珑之巧,但能分能合。而皴法足以发之,是了手时事也。其次,须明虚实。实者,各段中用笔之详略也。有详处必要有略处,实虚互用。疏则不深邃,密则不风韵,但审虚实,以意取之,画自奇矣。凡画山水,须明分合。分笔乃大纲宗也。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于此了然,则画道过半矣。 树头要转,而枝不可繁;枝头要敛,不可放;树梢要放,不可紧。画树之法,须专以转折为主。每一动笔,便想转折处。如写字之于转笔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树有四肢,谓四面皆可作枝着叶也,但画一尺树,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须笔笔转去。此秘诀也。画须先工树木,但四面有枝为难耳。山不必多,以简为贵。 作云林画,须用侧笔,有轻有重,不得用圆笔。其佳处,在笔法秀峭耳。宋人院体,皆用圆皴。北苑独稍纵,故为一小变。倪云林、黄子久、王叔明皆从北苑起祖,故皆有侧笔。云林其尤著者也。
北苑画小树,不先作树枝及根,但以笔点成形。画山即用画树之皴。此人所不知诀法也。
北苑画杂树,但只露根,而以点叶高下肥瘦,取其成形。此即米画之祖,最为高雅,不在斤斤细巧。
画人物,须顾盼语言。花果迎风带露,禽飞兽走,精神脱真。山水林泉,清闲幽旷。屋庐深邃,桥渡往来。山脚入水,澄明水源,来历分晓。有此数端,即不知名,定是高手。
董北苑画树,多有不作小树者,如秋山行旅是也。又有作小树,但只远望之似树,其实凭点缀以成形者。余谓此即米氏落茄之源委。盖小树最要淋漓约略,简于枝柯而繁于形影,欲如文君之眉,与黛色相参合,则是高手。
古人云:有笔有墨。笔墨二字,人多不识。画岂有无笔墨者?但有轮廓而无皴法,即谓之五笔;有皴法而不分轻重向背明晦,即谓之无墨。古人云:石分三面。此语是笔亦是墨,可参之。
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每朝起,看云气变幻,绝近画中山。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前后亦尔。看得熟,自然传神。传神者必以形。形与心手相凑而相忘,神之所托也。树岂有不入画者?特当收之生绡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蹇,即是一家眷属耳。
画树木,各有分别。如画潇湘图,意在荒远灭没,即不当作大树及近景丛木。如园亭景,可作杨柳梧竹,及古桧青松。若以园亭树木移之山居,便不称矣。若重山复嶂,树木又别。当直枝直,多用攒点,彼此相藉,望之模糊郁葱,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称。至如春夏秋冬,风晴雨雪,又不在言也。
枯树最不可少,时于茂林中间出,乃见苍古。树虽桧、柏、杨、柳、椿、槐,要得郁森,其妙处在树头与四面参差,一出一入,一肥一瘦处。古人以木炭画圈,随圈而点之,正为此也。宋人多写垂柳,又有点叶柳。垂柳不难画,只要分枝头得势耳。点柳叶之妙,在树头圆铺处。只以汁绿渍出,又要森萧,有迎风摇扬之意。其枝须半明半暗。又春二月柳,未垂条;九月柳,已衰飒,俱不可混。设色亦须体此意也。
山之轮廓先定,然后皴之。今人从碎处积为大山,此最是病。
古人运大轴,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虽其中细碎处多,要之取势为主。吾有元人论米高二家山书,正先得吾意。 画树之窍,只在多曲。虽一枝一节,无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于曲中取之。或曰,然则诸家不有直树乎?曰:树虽直,而生枝发节处,必不都直也。董北苑树,作劲挺之状,特曲处简耳。李营丘则千屈万曲,无复直笔矣。 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
米虎儿谓王维画见之最多,皆如刻画,不足学也,惟以云山为墨戏。此语虽似过正,然山水中,当着意烟云,不可用粉染。当以墨渍出,令如气蒸,冉冉欲堕,乃可称生动之韵。
画平远,师赵大年。重山叠嶂,师江贯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画法,有小幅水墨,及着色青绿,俟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机轴。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
作画,凡山俱要有凹凸之形。先如山外势形像,其中则用直皴。此子久法也。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生外熟。 山之轮廓先定,然后皴之。今人从碎处积为大山,此最是病。古人运大轴,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虽其中细碎处多,要之取势为主。吾有元人论米高二家山书,正先得吾意。 画树之窍,只在多曲。虽一枝一节,无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于曲中取之。
或曰,然则诸家不有直树乎?曰:树虽直,而生枝发节处,必不都直也。董北苑树,作劲挺之状,特曲处简耳。李营丘则千屈万曲,无复直笔矣。
赵大年令画平远,绝似右丞,秀润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画。
此一派又传为倪云林,虽工致不敌,而荒率苍古胜矣。
今作平远,及扇头小景,一以此二人为宗。使人玩之不穷,味外有味可也。
画平远,师赵大年。重山叠嶂,师江贯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
李成画法,有小幅水墨,及着色青绿,俟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机轴。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
作画,凡山俱要有凹凸之形。先如山外势形像,其 中则用直皴。此子久法也。
○画源
吾家有董源龙宿郊民图。不知所取何义,大都箪壶迎师之意,盖宋艺祖下江 南时所进御者。画甚奇,名则讠舀矣。 董北苑蜀江图、潇湘图,皆在吾家。笔法如出二手。
又所藏北苑画数幅,无 复同者。可称画中龙。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皆南宋时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笔法纤细, 亦近李昭道,惜骨力乏耳。 王叔明为赵吴兴甥。其画皆摹唐宋高品,若董巨、李范、王维,备能似之。 若于刻画之工,元季当为第一。 高彦敬尚书画,在逸品之列。虽学米氏父子,乃远宗吾家北苑,而降格为墨 戏者。
倪迂在胜国时,以诗画名世。其自标置,不在黄公望、王叔明下。自云:我 此画深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然定其品,当称逸格,盖米襄阳、赵 大年一派耳。于黄王真伯仲不虚也。
画谱不载司马君实。予曾见其画,大类营丘,有小米作一幅配之,宋人题款 甚多。因思古人自不可尽其伎俩。又所藏北苑画数幅,无 复同者。可称画中龙。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皆南宋时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笔法纤细, 亦近李昭道,惜骨力乏耳。 王叔明为赵吴兴甥。其画皆摹唐宋高品,若董巨、李范、王维,备能似之。 若于刻画之工,元季当为第一。 高彦敬尚书画,在逸品之列。虽学米氏父子,乃远宗吾家北苑,而降格为墨 戏者。 倪迂在胜国时,以诗画名世。其自标置,不在黄公望、王叔明下。自云:我 此画深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然定其品,当称逸格,盖米襄阳、赵 大年一派耳。于黄王真伯仲不虚也。
画谱不载司马君实。予曾见其画,大类营丘,有小米作一幅配之,宋人题款 甚多。因思古人自不可尽其伎俩。元季四大家,以黄公望为冠,而王蒙、倪瓒、吴仲圭与之对垒。此数公评画, 必以高彦敬配赵文敏。恐非偶也。 余藏北苑一卷。谛审之,有二姝及鼓瑟吹笙者;有渔人布网捕鱼者,乃潇湘 图也。盖取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二语为境耳。
余亦尝游潇湘道上,山川奇 秀,大都如此图。而是时方见李伯时潇湘卷,曾效之作一小幅。今见北苑,乃知 伯时虽名宗,所乏苍莽之气耳。 石田春山欲雨图卷,向藏王元美家,今归余处。春郊牧马图,或曰,赵王孙 子昂,或云仲穆。余定以为五代人笔。 王右丞画,余从李项氏见钓雪图,盈尺而已,绝无皴法,石田所谓笔意凌 竞人局脊者。最后得小幅,乃赵吴兴所藏。颇类营丘,而高简过之。又于长安杨 高邮所得山居图,则笔法类大年,有宣和题“危楼日暮人千里,欹枕秋风雁一声” 者。然总不如冯祭酒江山雪霁图,具有右丞妙趣。
予曾借观经岁,今如渔父出桃 源矣。 元季四大家,以黄公望为冠,而王蒙、倪瓒、吴仲圭与之对垒。此数公评画, 必以高彦敬配赵文敏。恐非偶也。 余藏北苑一卷。谛审之,有二姝及鼓瑟吹笙者;有渔人布网捕鱼者,乃潇湘 图也。盖取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二语为境耳。余亦尝游潇湘道上,山川奇 秀,大都如此图。而是时方见李伯时潇湘卷,曾效之作一小幅。今见北苑,乃知 伯时虽名宗,所乏苍莽之气耳。 石田春山欲雨图卷,向藏王元美家,今归余处。春郊牧马图,或曰,赵王孙 子昂,或云仲穆。余定以为五代人笔。 王右丞画,余从李项氏见钓雪图,盈尺而已,绝无皴法,石田所谓笔意凌 竞人局脊者。最后得小幅,乃赵吴兴所藏。颇类营丘,而高简过之。又于长安杨 高邮所得山居图,则笔法类大年,有宣和题“危楼日暮人千里,欹枕秋风雁一声” 者。然总不如冯祭酒江山雪霁图,具有右丞妙趣。予曾借观经岁,今如渔父出桃 源矣。倪云林生平不画人物,惟龙门僧一幅有之。亦罕用图画,惟荆蛮民一印者, 其画遂名荆蛮民。今藏余家。有华溪胜国时,人多写华溪渔隐。盖是赵承旨倡 之,王叔明是赵家甥,故亦作数幅。今皆为余所藏。余每欲买山上,作桃源人, 以应画识。
丁酉三月十五日,余与仲醇在吴门韩宗伯家。其子逢禧,携示余颜书自身告, 徐季海书朱巨川告,即海岳书史所载,皆是双璧。又赵千里三生图,周文矩文会 图、李龙眠白莲社图,惟顾恺之作右军家园景,直酒肆壁上物耳。 项又新家,赵千里四大帧,“千里”二字金书。余与仲醇谛审之,乃颜秋月 笔也。
黄子久画,以余所见,不下三十幅。要之浮峦暖翠为第一,恨景碎耳。 赵文敏洞庭两山二十幅,各题以骚语四句,全学董源。为余家所藏。 郭忠恕越王宫殿,向为严分宜物,后籍没。朱节奄国公,以折俸得之。流传 至余处。其长有三尺余,皆没骨山也。余细捡,乃画钱越王宫,非勾践也。 李成晴峦萧寺,文三桥售之项子京。大青绿全法王维。今归余处。细视之, 其名董羽也。吴琚晋陵人,书学米南宫,可以夺真。今北固天下第一江山题榜, 是其迹也,所著有《云壑集》。余在京师,见宋人挂幅,绝类南宫。但有云壑印, 遂定为琚笔。题尾数行,使琚不泯没也。 倪云林生平不画人物,惟龙门僧一幅有之。亦罕用图画,惟荆蛮民一印者, 其画遂名荆蛮民。今藏余家。有华溪胜国时,人多写华溪渔隐。盖是赵承旨倡 之,王叔明是赵家甥,故亦作数幅。今皆为余所藏。余每欲买山上,作桃源人, 以应画识。 丁酉三月十五日,余与仲醇在吴门韩宗伯家。其子逢禧,携示余颜书自身告, 徐季海书朱巨川告,即海岳书史所载,皆是双璧。又赵千里三生图,周文矩文会 图、李龙眠白莲社图,惟顾恺之作右军家园景,直酒肆壁上物耳。 项又新家,赵千里四大帧,“千里”二字金书。余与仲醇谛审之,乃颜秋月 笔也。 黄子久画,以余所见,不下三十幅。要之浮峦暖翠为第一,恨景碎耳。 赵文敏洞庭两山二十幅,各题以骚语四句,全学董源。为余家所藏。 郭忠恕越王宫殿,向为严分宜物,后籍没。朱节奄国公,以折俸得之。流传 至余处。其长有三尺余,皆没骨山也。余细捡,乃画钱越王宫,非勾践也。 李成晴峦萧寺,文三桥售之项子京。大青绿全法王维。今归余处。细视之, 其名董羽也。吴琚晋陵人,书学米南宫,可以夺真。今北固天下第一江山题榜, 是其迹也,所著有《云壑集》。余在京师,见宋人挂幅,绝类南宫。但有云壑印, 遂定为琚笔。题尾数行,使琚不泯没也。仲醇绝好瓒画,以为在子久山樵之上。余为写云林山景一幅归之。题云: “仲醇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似嵇叔夜。近代唯懒瓒得其半耳。”云云,正是识 韵人,了不可得。 余长安时,寄仲醇书云:所欲学者,荆关、董巨、李成。此五家画尤少真迹。 南方宋画,不堪赏鉴。兄等为访之,作一铭心记。如宋人者,俟弟书成,与合一 本。即不能收藏,聊以适意,不令海岳独行画史也。 京师杨太和家,所藏唐晋以来名迹甚佳。余借观,有右丞画一帧,宋徽庙御 题左方,笔势飘举,真奇物也。捡宣和画谱,此为山居图。察其图中松针石脉, 无宋以后人法,定为摩诘无疑。向相传为大李将军,而拈出为辋川者,自余始。 余家所藏北苑画,有潇湘图、商人图、秋山行旅图。又二图,不着其名,一 从白下徐国公家购之,一则金吾郑君与余博古。悬北苑于堂中,兼以倪黄诸迹, 无复于北苑着眼者,正自不知元人来处耳。 仲醇绝好瓒画,以为在子久山樵之上。
余为写云林山景一幅归之。题云: “仲醇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似嵇叔夜。近代唯懒瓒得其半耳。”云云,正是识 韵人,了不可得。 余长安时,寄仲醇书云:所欲学者,荆关、董巨、李成。此五家画尤少真迹。 南方宋画,不堪赏鉴。兄等为访之,作一铭心记。如宋人者,俟弟书成,与合一 本。即不能收藏,聊以适意,不令海岳独行画史也。 京师杨太和家,所藏唐晋以来名迹甚佳。余借观,有右丞画一帧,宋徽庙御 题左方,笔势飘举,真奇物也。捡宣和画谱,此为山居图。察其图中松针石脉, 无宋以后人法,定为摩诘无疑。向相传为大李将军,而拈出为辋川者,自余始。 余家所藏北苑画,有潇湘图、商人图、秋山行旅图。又二图,不着其名,一 从白下徐国公家购之,一则金吾郑君与余博古。悬北苑于堂中,兼以倪黄诸迹, 无复于北苑着眼者,正自不知元人来处耳。
李伯时西园雅集图,有两本。一作于元丰间,王晋卿都尉之第;一作于元 初,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邸。余从长安买得团扇上者,米襄阳细楷,不知何本。又 别见仇英所摹文休承跋后者。 余买龚氏江贯道江山不尽图。法董巨,是绢素。其卷约有二三丈,后有周密、 林希逸跋,贯道负茶癖,叶少蕴常荐之。
故周跋云:“恨不乞石林见也。”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 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 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遥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 又是李大将军之派,非吾习易学也。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 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司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 赵伯驹、伯,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 张躁、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 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 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 知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