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行走在山阴道上……


 寤园闲人


 

竹海荡着波澜,湖水映得浓碧,放眼处都是深浅的绿。

天气不错,天很蓝,阳光很耀眼,竹稍镀了金,像翠绿的笔头蘸了藤黄,竹浪也因此被勾勒的层次分明。舒缓地摆动着,此起彼伏。和着轻柔的风,兰渚上迟开的春兰,香气漾过口鼻,空气中一丝香甜,缥缈着,有点迷醉。 兰渚是个离岸洲岛,本是越王勾践的兰圃,虽然现在仍有花农伺弄兰草,但往事已成过往,早已繁华不在了。直到王羲之和谢安接手了这个地方,建桥筑亭凿池引流辟径堆石,数年经营,才有了这般风致,成就了山阴文人雅集的妙处。

小岛有曲桥与岸相连,你若陆路驾车马而来,径可登岛。若不急,约一二好友驾一叶扁舟,吟咏小酌,尽收湖光山色于怀,当然更显风雅,待弃舟登岸也自有小厮迎候。

那天,也是过于贪恋沿途的风景,当把缰绳递于仆役手中的时候,透过浓密的竹林,和着飒飒的竹涛,听到断续传来的吟唱和喝彩声,我知道,我错过了精彩的高潮。

有点怅然。

小厮不失时机的打着诨,边安慰我边快步躬身在前面引着路。

竹径曲折,恍如穿行在绿色的隧道里。头上浓密的竹枝交错,只有叶隙的星光投射出一地的斑驳。光线跳跃闪烁,竹林浮起一层迷瘴,笔直冲天的竹干或明或暗,形成密集的竹阵,显出些许神秘诡异。不由打了个冷战,一路策马奔波汗浸的衣衫,此时冰冷的贴在身上,感到了三月未尽的寒意。

分明听到淙淙的水声。

循声望去,竹篦横亘窄溪上,溪水穿过,如鸣佩环。放缓的溪水形成一个浅湾,旁边正有几个仆役在收拾顺流而下的碟盏,清洗了放进身边的竹篮里。看着碗碟的数量,也可猜到宴会已经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转过一个弯再走上几步,跨过板桥,眼前豁然开朗,竹林环抱中这块空地就是流觞曲水的所在了。

盛事过半酒已半酣,众人脸上皆有颜色。有的白眼观天,口中念念有词,正在搜肠刮肚;有的低头含笑,想是有了佳构,一副胸有成竹;有的已然面红耳赤只做牛喘,应该是才思不敏,喝了不少;也有三三两两共并一席,交头接耳,品头论足;有的干脆瘫卧于席鼾声如雷了。

没人注意到我这个不速之客。

小厮就近廊下寻了一处空位,招呼我坐下,然后匆忙置案,摆些肴馔果品之类,躬身退下了,不知何时,一位粉裙妙龄女官垂手低眉立在我的身后。有些惶恐,忙和邻座的客人微笑点头拱手示意互道久仰,方才平静了些。不过对我这种闲散随便的人来说这种席地长跪式坐姿让人好不难受,膝盖硌的生疼,背脊发酸,脚踝也麻木了。我去!据说魏晋人不会在乎小节,何必在此装逼,加之放浪山水,原本就该悠游快活。所以干脆盘腿而坐,这下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状态,长舒了口气,心情也遂之自在起来。胡乱抓些吃食,边嚼边左顾右盼。

竹林围合的空地并不规则,沿竹林边界随地面坡势建有连廊,原木黛瓦,无人触及的地方已附有苔藓。南方的梅雨恐怕只有这个好处,只需一季过后,建筑就有了生长出来的味道,与自然环境和谐融合,有了饱经风霜的品相。连廊一分为二,左右映带。主人想的周全,宾客席案就置于廊内,免受曝晒雨淋之苦。

由三月初三上巳节的袚禊近乎宗教般的神圣,演变成踏青春游水边饮宴的习俗,历史不可谓不久远,人们常规的做法多是好友会聚家庭组团,就地择水滨戏水欢宴,自然也有猜拳行令斗酒来凑兴。如右军这般固定地点固定仪式,饮宴赋诗文艺腔调的,在规模和等级上,估计也没有出其右者。

正面看,一块巨石突兀,断面横纹犹如折带,高出地面约二米,上有一亭。亭侧石隙中生出一株一尺粗细的樱花,甚奇。铁皮乌干,枝柯伸展,一树粉白,状若华盖覆于亭上。亭内三人,正坐葛巾赭衣者当是王羲之无疑,左手鲜衣束冠粉面如花者自是谢安,而客位面貌偏长者定是左司马孙绰了。

石台右侧缝隙有泉溢出,形成叠瀑,落入石下小潭。潭水清幽,中凫数只白鹅,曲颈理羽,悠然滑水,旁若无人,此等高冷做派当然是主人的宠爱加持所至。

中间相对平坦的坡地上,一条溪水出自小潭,宛如蛇形曲折往复,与连廊若即若离,水流平缓。溪口有两个白衣童子,依次将杯盏小心放于水面,杯盏顺流回荡缓下。定睛观瞧,水面漂浮的盏托似是莲花,白色薄胎盏如新蓬,满满的琥珀色酒水,当是上好的花雕了。

沿溪立有几个绿衣女史,粉臂半露,身形俏丽。人手一支长杆,长约丈许,束有丝带,杆头有精巧的钳形叉钩。杯盏漂浮到宾客对应的浅湾处时,只见其倒背长杆,腰身轻扭,钩叉精准探于盏底,手臂微扬,杯盏瞬间脱离水面,动作婀娜,手法轻盈,酒水不溢,令人眼花缭乱。早有粉衣女官以木盘接着,送到客人手中。此时客人若欲免酒,需将诗稿送上,杯盏则传于下家。

诗稿被女史转递于皂衣小厮,几经传递,诗稿已经到了场地中央一个素衣粉面鬓间簪花的女娥手中。但见女娥纤指展卷,略加默念,旋即转身,衣袂飘羽如风摆柳,轻启朱唇吟唱起来。

代谢鳞次。

忽然以周。

欣此暮春。

和气载柔。

咏彼舞雩。

异世同流。

迺携齐契。

散怀一丘。

……

松竹挺岩崖,

幽涧激清流。

萧散肆情志,

酣畅豁滞忧。

……

曲调婉转,如莺歌燕语,座中诸人或瞑目晃首或击节以和之,一曲终了,余音不绝。

日以偏西,斜阳已将一树樱花镀了金边。

正盯着樱树出神,女史已将酒盏奉在眼前,已然喝了数杯,早已不胜酒力。随即仗着酒气草就一篇,摆了摆手。待到稿纸传到场中,小厮一边与女官附耳说着什么,一边向我这边指指点点。

女官轻蹙蛾眉,面露难色。踟蹰良久,随后唱道:

偏安终南隅

茅舍三五椽

丛篁为篱壁

双蕉作门扉

凿池引明月

掩卷听蛙鸣

院中植梨枣

静待落花风

看来确实难为了这位歌者。

我这打油诗让曲调变得失韵刺耳,不和谐的音色引人侧目,议论纷纷。有人说平仄姑且不谈,就这流水账式,岂不有辱斯文云云。闻之好不尴尬,好在有酒色遮掩,急忙吩咐身边撤回稿件。酒宴已至尾声,所以并未引起大多数人的注意。偷眼亭上,右军等只是被下面的这个小骚动吸引,扫视一番,随即平复。

这时有人倡议将此次雅集诗作汇编结集,众人附议。又有人提议右军为之作序以记之。王羲之欣然命笔。只见右军右手持笔,左手捻须,略加思索,随即伏案书写。

数个小厮石上石下往复穿梭,将新句传于女娥,女娥则正身朗诵到: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醉酒酣睡的人此时也已被唤醒,众人无不正坐倾听,满坐寂然,唯有水声潺潺。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此时风过林梢,在廊间打了个旋儿,但见樱树婆娑,花瓣如雨,落英缤纷。此时此景,每个人的眼角都闪烁着晶莹,有人摇头苦笑,有人已嘤嘤泣泣了。面对美丽生死转瞬间的拷问,怎不让人心生感伤。

随后女娥念到:

“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

残阳如血,竹稍殷红,风声飒飒。花瓣似精灵鬼火隐没在黢黑的林间……

2016-3 寤園闲人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