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俨少自叙

陆俨少

    

■勤奋少年



    我小名骥,学名陆同祖,又名砥,字俨少,后以字行,改字宛若。一九○九年阴历五月九日生。原住江苏省嘉定县南翔镇。父亲陆韵伯开一爿米店,他是我袓父少樵公的长子。少樵公出身贫苦,稍长学了生意,后来在南翔镇南市梢借了一间门面,两只栲栳,摆了米摊头,开始经营米业。生意日就兴旺,遂自己造了房子,扩大门面,挂起陆信昌牌号,成为一间象样的米店。我袓父活了四十多岁就死了,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父亲居长。这样,家庭的一副担子,都压在父亲身上。

    据说我父亲读书很聪明,本来想考秀才,从科举猎取功名。他弃读经商,一些老辈都为他惋惜。他虽然做了生意人,但是他的文学修养,胜过一般读书人,也写得一手工整小楷书,我有一个哥哥是异母所生,我母亲朱璇是继室,她是长女。我外祖父家在南翔西北乡斜泾村,这地方土肥水清,竹树茂盛,是一个有百来人家的大村子。外祖父的上几代单传,田地不少,有一座雕花的大厅,外面砖刻的墙门,还有旱船、书房等憩息场所。但到了我外祖父的一代,子孙多了,各立门户,把一整套的房屋破坏了。我小时还看到庭前高大的桂花树和玉兰树,后来房份多了,竟把玉兰、桂花砍掉了,在庭内造起灶间,把一座很雅致的旱船,搞得不象样子。花墙下面,造起鸡塒;大厅隔壁,喂起猪羊,非复旧时场面。

    我母亲三十岁出嫁,做的一手好针线,我少时还看到在夏秋之际拿到太阳下晒的刺绣生活,虽然是些小玩意,然而精致极了,我母亲共生六胎,五男一女,前面几个都是男孩,生下就夭殇。我的上面,是个女孩,阴历五月初九生,不到一年,也就暴病死去。接着我生,不前不后,恰巧也是五月初九日,我父母认为她是投错了女胎,所以女转男身,去了又回来。虽也知道这是一种迷信说法,但时刻想念我这个死去的姊姊,慰情于无,就李代桃僵,把我作女孩子打扮。在前清末年,男女都留长发,而我留发梳头,乃是女孩子式样,穿的也是女孩子的衣服,有次要我穿耳孔戴环,我怕痛逃走,号哭不肯,因之没有穿成,此外只是差一点没有缠足而已。取小名曰“姬”,字俨妙,号“宛若”。我曾记十几岁时有次夏夜乘凉,我父亲提起“宛若”两字,说是出于《史记·封禅书》中,是个女神的名字,而在当时,用以为号,义涉双关,确切允当,言下很是得意。可知家里人简直把我作女儿看待,我听其摆布,在幼小的心灵上,不免有些别扭。直到五岁上下,快要上学读书了,才改换男装,其时一条辫子已有一尺多长了,只因从小留辫,日子久了,习以为常,故也不觉累赘,一朝剪去,反觉异样,而脑后轻便凉快,感到十分舒适,加之还我本来面目,自谓得到一次解放。至是把“姬”字改为“骥”字,俨妙的“妙”字省去“女”旁,一班比我年小的,就叫我“骥哥”从此忘却了这一段有乖情性的经历。

    我禀性内向,临事迟疑,不善交接人物,无丈夫趠历奋发之志,而写字作画,下笔委婉,少慓悍刚毅之气,不知是否和少时这段经历有关。

    我小时欢喜跟随母亲到外婆家去,我外祖父有三个儿子 ,第二个儿子名朱炯千,年轻时考中头名秀才,光复前后在上海育才中学任教,不幸三十六岁死了,遗有一女,六岁,名朱燕因。我那时八岁,表兄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十二岁时由外祖父作主订了婚。我岳母蒋梅芬,是我的二舅母。她青年守寡,为人沉静善良,从无疾言厉色,待人极好,善于持家,做事按部就班,不急不慢,但完成得总比人家快。种上十几亩地,喂鸡喂鸭,也喂了猪,生活得很好。

    我和朱燕因订婚之后,年事稍长,囿于封建礼法、乡间风气,两人相见,脉脉无言,她见到我总是迴避,知道我暑假会到母舅家来,她也到自己的母舅家去,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常到母舅家去。记得我老师冯超然先生有次问起我的婚姻事情,知道我已订婚而两不接触,他说婚前的时期拉得长,两人相亲相爱,甜蜜无间,是人生的黄金时代,象我这样,是太可惜了。现在回想起来,一点也不错。

   我的岳家,几辈都是长寿,我母亲的祖母,活到九十多岁,我外祖父活到七十九岁,他的哥哥也是八十多岁,其他旁支,也多七八十老人,聚族而居,融融洽洽。我岳母时常送来乡间土产,腌鸡腌肉,甜瓜芦粟,以及各色的饼饵等等。我每读归有光《先妣事略》,说他的外家吴家桥情状,和岁致饼饵等等,联想到我的岳母,以及斜泾村诸老人情状,如在目前,不胜眷恋。我母亲也是一位节俭勤劳的好当家,待人和睦,手脚不停,周围的人都说她好。我小时就是在这两位贤母照护下长大成人的,现今她们都早已不在人世,我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回想往事,每唏嘘不自禁。



    我老家在南翔镇南市梢,再南不到一里路,就是沪宁铁路。我小时常到铁路旁去玩,把铜币放在铁轨上轧成饼饼;清明时节,在铁路旁废地上放风筝、拔茅针,在茅草丛中捉刺猬。再南一里多路,就是黄家花园,我看着园主黄伯惠把花园建造起来,我认识看花园的工人,常常可以进去玩,拔一些小树苗,拿到家里来种。我家旁边有一方桑园地,桑树十分高大,我常到桑树上摘桑椹。桑园下面,不加整治,以致杂草丛生。夏天,我到树上捉知了,在草丛里捉纺织娘。我家门前,有条市河,我在水桥上捉小鱼,这种小鱼,不过针样大小,捉回来养在陶盆内玩。我家里没有种花的花盆,就在家中砖铺的庭院内,垒石移土,在不到两平方米的范围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我把养鱼的陶盆放在花树不面,俯身看鱼儿游来游去,小中见大,情趣无穷。在庭院中间,放上一只缸,种上荷花,捉了蝌蝌放在里面,让它自由游动,也每每看上一个长时间,不知疲倦。



    我在小时尚未读书识字,就喜欢东涂西抹,画些人呀,狗呀,没有范本,就拿香烟画片照着画,七岁,进嘉定第四国民小学一年级读书。这所学校在家后几十米的士地庙内,只有一个班级。老师是我的大母舅,名朱闻香,他在前清时是县学生员,没有考上秀才。小时患过中耳炎,以致耳聋重听,但教书认真不苟。我读上书,接近了笔和砚,看到教科书上的拄插图,很感兴趣,就照着用毛笔画起来。在我的上代以及亲戚朋友中间,没有一个会画画的,南翔镇是个小地方,也没有一个象样的画家,所以我画画完全是自发的。我小时不算笨,记的有一堂填空课,要把“无”、“不”两字造成句子,我填上“树上无花,不能结果”,博得老师的称赞。我身体一向不好,据闻我母亲在怀孕时身体患病,所以我生下来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服了些补品,也不见好。尤其肺弱,时常感冒,

    十一岁我小学毕业,到镇上嘉定第二高等小学读书。有次心算比赛,我得了第一,我自已也没料到。听说我父亲心算很好,他去买物,买了一大堆,营业员尚未结帐,他已把总数心算出来了,难道这也有一点遗传基因吗?但在这方面,我没有发展,只有画画,一直爱好不变。我母亲的祖父,爱好书画,家里也有些收藏。我母亲擅长刺绣,在这方面,或者在我母系上有些遗传基因。

    我十二岁转到南翔大寺前翔公小学读书,离家一里多路,是可以走读的。但父亲叫我寄宿在学校内,让我锻炼锻炼,准备毕业后送我到上海去读书。我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一早上去学校。路过仙经堂,隔壁有一老画家叫沈书林,他的画室就靠街道,窗上镶块大玻璃,我不敢进去,隔着玻璃看他画画。其实他的画是极庸俗的,但我看得津津有味。我在这方面一点知识也没有,也不知道画分山水、人物、花卉。

    十三岁时,我家邻居糟坊里的小老板送给我一部《芥子园画谱》,我如获至宝,大开眼界。这部《芥子园画谱》也不是木刻水印的原版,仅仅是巢子馀临摹的石印本,但我觉得好极了,遂如饥如渴地临学。从中知道了一些画法以及传统源流,此外我一无所知,也没有机会接触一些有关画学的书本,实在可怜得很。

    我十四岁高小毕业,到上海澄衷中学读书,学校里成立了一些书法、绘画、金石等课外组织。那时中学图画课,一般都教西洋画,惟独澄衷中学教的是中国画,由一位名叫高晓山的老先生来担任。记得有次示范,画一块切下的猪肉,有精有肥,他用笔蘸饱了水,笔头上蘸点红色,卧笔下去,一笔分出肉皮、肥肉、精肉,我觉得新鲜,也从而悟到用水、用色、用墨的道理。学校的图书馆里,有一部有正书局出版的《中国名画集》,只供在馆内翻阅,不能出借,我就带了笔砚,在图书馆内临摹,从而知道中国画传统的源流派别,及其笔墨运用。这些画是无法得见真迹的,但这种用珂罗版缩小印刷的画片,虽然有些模糊,但终究可以见到一些精神面貌。所以我说近几十年山水画水平回升,胜过前一个时期,珂罗版的问世,是有功劳的。当然有的人临摹珂罗版,不得其法,搞得奄奄无生气,所谓珂版(谐音科班)出身者,自当别论。这部《中国名画集》选得比较精,伪品不多,使我知道那些流派、名家的面目,比之只看文字记载,摸不到头脑有用得多。这部《中国名画集》有三十多册,价值几十元,我买不起,时常到图书馆去借阅借临。我之所以能够对中国画传统认识有粗粗的轮廓,这部书是有启蒙作用的。学画之外,我也兼学刻印。图书馆里有一部《十钟山房印举》,不是原拓本,是商务印书馆翻印本,也要二十元一部,我也买不起。其实和我同寝室的同学吴一峰也刻印章,他也买不起这部书,就用拷贝纸复在上面用朱色依样摹画下来,我也学他摹画,积成一厚叠。没有石章,星期天到城隍庙小世界不面摊头上买回一角或几分钱一枚的石章学刻,从虹口唐山路到南市城隍庙,来回一二十里,徒步往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回到校门附近,四个铜板吃碗小馄饨。我别无嗜好,只此自得其乐。我的篆刻主要学秦汉印,也学一此清代诸家,兴趣很浓。至于书法,早上四时起床,磨墨练字,初学龙门石刻中的《魏灵藏》、《杨大眼》、《始平公》,后来也写过《张猛龙碑》、《朱君山墓志》等。在一次书法评选中,得过好评。在寝室里没有台子,我就把一只老式大皮箱搁在方凳上当作台子,坐在床沿上临写。

    过了一年,和我一样爱好美术的同学吴一峰,还有一位贾镇廷,都转到上海美专去读书,我很羡慕,也想去,但父亲不答允。他说即使要学画,也应该多读些书,读书太少,不宜过早学画,这样我就继续在澄衷中学读书。这所学校的校长曹慕管主张读经复古,为了办学宗旨和《新青年》杂志主编杨贤江打笔墨官司,杨认为这样会让学生中“国故毒”。曹校长不予理睬,每年指定学生自学一部古书。我记得学过《论语》和《汉书·艺文志》等。学期终了,举行国文会考,请校外名人阅巻,名列前茅者有奖。有一次是请浙东名士冯君木来出题阅卷,我考得不错,奖到一部《畏庐文集》和《畏庐文集续集》。



    四年中学毕业后,我再次提出要求专心学画,我父亲同意了。他知道我要学中国画,听人说上海美专注重西画,学中国画到无锡美专为好。一九二六年,我十八岁,父亲领我到无锡,免考进入无锡美专。这事上海贺天健几次开玩笑地揭我的老底,说我穿了一件曲襟背心,跟随父亲来考学校。无锡美专教师有胡汀鹭、诸健秋、王云轩、陈旧村等先生。在同学中我认识了程景溪,他比我大两岁,课堂上同坐一凳,寝室内对床而眠。我搞到一部《画学心印》,两人合点一盏煤油灯,每每看到深夜。记得那时寝室在无锡石驳岸,借得一间厅堂房子,下面方砖地,冬夜方永,两脚踏在方砖上,寒冷如冰,我们就各搞一捆稻草,把两脚搁在稻草上坚持学习。到了将近放寒假时候,沪宁路上军阀对峙,风声日紧,我就不等放假提早回家。因为在校期间对该校教员的水平有所失望,人就没有再去,希望找到当代第一流的画家当我的老师。

    

■求师生涯



    其时苏州王同愈胜之老先生在南翔仙槎桥东堍买进一幢洋房,为终老之计。我有一位表兄李维城和王老先生之子王仲来在东北同事,经过李维城的介绍,我带了几幅山水画请王老先生指教。王老先生一见以为可教,我遂有求师之意。他是前清翰林,在湖北、江西做过学台提学使等官,也曾在吴大澂幕下做过事。通西学,学问渊博,在当时有书名,也能画。他对我说,从前王石谷受知于王圆照,后来王圆照介绍给王烟客,烟客死后,王石谷每岁到其墓地祭扫。他把我当作王石谷,而以烟客自居,意思要我学习王石谷。

    因为我要学画,王老先生就把我介绍给冯超然先生。他说:“我平生不为人师,冯先生当代画名第一,尔善师事之。”当时冯先生声名极盛,不轻收学生,名列门墙者,都有一些来历。但冯先生对王同愈尊为前辈,敬重甚至,叫他“老伯”,王同愈一言,自无不允,否则以我一介乡下小子,这事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九四一年三月,王老先生亡故于上海,享年七十八岁。抗战胜利后,我几次到苏州灵岩山下绣谷公墓为他省墓,风摇宿草,不胜西州城门之恸。

    一九二七年旧历正月中,我十九岁由王老先生陪同到嵩山路冯先生寓所行拜师之礼。行过礼,冯先生第一句话就对我说:“学画要有殉道精神,终身以之,好好做学问,名利心不可太重。”这句话,对我印象极深,终身铭记在心。他拿出一个临戴醇士的卷子,记得是水墨画,给我带回家临摹。这样,我每隔两个星期到上海一次,把临好的本子请冯先生指正。兴到之时,他为我改几笔。他在深夜作画,凌晨停笔,我是早上八、九点钟到他家,他尚未就寝。此时宾朋满座,高谈阔论,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家庭细碎,大抒己见,只是偶然带上有关画学的一、二句话。我们学生坐在旁边静听,所以大家都没有看过他动笔。

    这个时候,吴湖帆方从苏州迁住上海。他是吴大澂的孙子,住家即在冯先生对门,一会儿来,一会儿去,一天不知来回多少次。冯先生要我叫他“湖叔”。我生平少交往,到了上海,只到嵩山路冯先生处,或跑跑裱画店,如刘定之和汲古阁等处。那时只有跑裱画店才可以见到一些古画名迹。除此之外,我一处也不去,所以除了几位也常到冯先生家去的如徐邦达、郑慕康等寥寥数人外,上海画家,一个也不相识。



    在冯先生处,除了他自己的作品之外,也可以临到一些明清画。冯先生的朋友买画需求审定真伪,多拿到冯先生处请他过目。冯先生手头有了好画,常写信给我,叫我到上海来取去临慕。有次他有一部极精致的王东庄册页,给我临,临好之后,我拿到上海,冯先生一见大为赞赏,认为可以乱真。其他也临过吴墨井、恽香山等明清真迹,比在珂罗版上临得益更多,且也扩大了眼界。其时没有博物馆经常陈列古画,只有到收藏家处可以看到一些。有次冯先生说要带我到庞莱臣家去看画,我十分高兴,但说过几遍终未去过一次。那时偶然在裱画店看到一张王石谷的画,就奔走相告,不比目前青年,见到四王,不屑一顾。今天在各地博物馆,以及展览会容易见到宋元名迹,所以对四王不要看了。实则四王未可一概否定,而应该批判接受。



    冯先生有一位外甥名张谷年,比我大几岁,随冯先生学画也早于我,当时是冯先生门下的高材生。有次我和张谷年侍坐在旁,冯先生指着我两人说:“中国山水画自元明以后,流传有绪,不绝如缕,一条线代代相传,现在这条线挂到我,你们两人用功一点,有希望可以接着挂下去。”冯先生以正统自居,他的画取法文、沈,下接四王,明净整洁,不愧大家。但他不希望学生象他,时常指着我说:“人家学生象先生,我有不象先生的学生。”不难理解,有些人总希望学生象老师,越象越好,不象就不高兴。我有如此开明的老师,对我以后蓄意创新,自立面目,是有很大意义的。所以冯先生真是我的好老师,如果我有点成就的话,首先应该归功于冯老师。

    王同愈老师,对我也是谆谆善诱、爱护备至。我自从拜冯超然先生为师之后,每月去上海两次外,其余时间,都在南翔,经常到王老先生家。他家距离我家不过一里多路,过仙搓桥,沿河往南不数十步,一带围墙,中间一座高大红瓦的大厦便是他家。后来又添造书房一大间,延顾延龙为蒙师教授王老先生的小儿子以及孙儿辈。王老先生是顾廷龙的外叔祖,此时顾廷龙尚未考入北京大学,不过廿来岁,专治金石文字之学。我三、五天去王老先生家一次。王同愈先生在上海书画界有很高的地位,卖字之外,兼亦卖画,其时已七十多岁,有人请他画,他就叫我为他代笔,依照张谷年的卖画润格,付给我代笔费。其时我才二十岁,王老先生说我应该在年轻时多读些书,我就每天晚上读杜诗,对旁的诗家,都是读选集,惟独杜集,最为心爱,故通体读过一遍。我也学起做诗来。王老先生教我学做诗,宜从五律入手,我读杜集中《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仿照着做了《游王氏园林》十首。我曾向乡中一名秀才先生学做诗,就把这《游王氏园林》十首请这位秀才先生改正之后,再请王老先生看。王老先生说还是原作好,他应该是你的学生。当然这是他有意鼓励我,提高我学做诗的兴趣。

    无锡美专的老同学程景溪,是青浦沈瘦东的学生,其时在无锡一家绸庄做帐房。他做诗有功力,尤其对宋诗有研究,设想新奇,出人意表,每发前人所未发。他把做的诗寄给我,我或步韵作答,以提高写作的水平,诗简酬答,得益不浅。后来他移家海上,在一家染织厂办事,我和他时相过从,直至今朝五十多年交谊不衰。

    学诗之外,我也学古文,尤嗜太史公《史记》、《韩昌黎文集》。王老先生教我读《世说新语》,我也学做散文。记得王老先生在桥寓南翔时,沪宁线上又因军阀内战,风声紧急,王老先生到上海暂避,走时不带什么行李,只捧了一部宋版《文选》到上海,过了一段时间,时局又平定下来,我在南翔写了一封信给王老先生,中有一段说:“节届中秋,江乡景好,红树丹枫,颇有诗情画意,大人何日归来,一领清景乎?”后来五老先生回到南翔,说我这信写得好,那时我不满二十岁,这封信也写得极平常,只是他鼓励我。他说;“可惜你迟生五十年,否则的话,我将怂恿你应举求功名。”我说生性无功名想,不会去应举,他说这种事不由自主,就是他自己本来也不想应举,到其间自会有朋友、亲戚来敦促去考,这样他就糊里糊涂考上了翰林。他虽然是前清翰林,但脑筋一点不冬烘。有次他讲起《红楼梦》,能够把书中回目都背出来,没有一点道学气。遇事通情达理,我从未见他有骄傲做作,或盛气凌人的时候。我生长乡间,不接触官场中人,也从未和一般缙绅辈周旋,完全是一个乡巴佬,所以不懂礼貌。有次新年,我去拜年,长揖不拜,王老先生很诧异,因为苏州规矩是要跪拜的。于是我以后贺年都是行跪拜礼。其时王老先生已是七十多人了,我才二十岁,他说和我是忘年交。他有事,总写一便条差人送过来,称我“俨少兄”。这种便条,前后我积有一百多张,丁丑之变在逃难路中遗失了,至今思之,不胜惋惜。他回苏州,熟人问他在南翔有否朋友?他说有一小朋友,能诗能画。王老先生其实是我最实在的老师,就因为他一生不为人师,所以在名义上不收我这个小学生。他的为人,给我影响很深,在学问上无微不至地关怀我,他有些收藏,如王石谷、王原祁等真迹都给我临,还有一卷王烟客长卷真迹,浅绛设色极精到,也给我临,临好之后,他给我题跋。我临的这个卷子保存至今,每一展视,回想前事,怀念曷已。



    一九二九年,我二十一岁,阴历九月廿六日我和朱燕因结婚。新房设在南翔南巿老屋内,寝室旁边又辟一小间,作为画室,中设一画桌,旁陈一榻,榻上堆置印刷品书画册子。我没有收藏,只有一些珂罗版印的画册、碑帖。我少时不太用功,晚上从不作画,灯下读书,最迟九时即就寝。日间作画,也时作时辍,每在作画气闷时,即出去散步。有时我妻朱燕因听不到声响,以为我在用心作画,开户视之,不见人影,原来我到后面土地庙内小学闲散去了。她知道我又去小学校,习以为常,不问可知。其时教师不再是我的大母舅,时常更换,后又换来一位姓朱的教师。这位教师不学无术,在一张通告上别字连篇,我看到好笑,认为自己是这所学校毕业出来的校友,不能视而不见,就在上面用铅笔为他更正,并批上“小子知之”等不客气的句子。学校前面不远,住着一位前清翰林,名陈巽倩。此人武断乡曲,动了民愤,后被枪决。他当时是南翔镇南巿的一霸,建有一座凤翥楼,娶了能唱京戏的小老婆,他自己拉胡琴,丝竹之声,在小学校里清晰可闻,这位小学教师就到陈巽倩处去告状,说我有意侮辱他。陈巽倩对我父亲说知此事。我父亲深深责备我少年气盛,锋芒太露,必致后患。他在《聊斋志异》中捡出一篇《辛十四娘》给我看,用广陵冯生因众辱楚银台公子而为其所构,历尽苦楚的事迹教育我,说“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当引以为戒。此事对我震动很大。以父亲爱子之心,谆谆教诲,我本应坚决改正,而耿直傲兀之性一时难移,以致后来还因此吃苦头。

    一九三○年阴历九月廿六日,我婚后刚好一年,生了一个男孩。因是早晨生,取名晨晨,学名陆京,取其“大”的意思。朱燕因是独生女儿,常带了孩子回娘家去,我也同去。清溪一曲,田畴平展,村舍掩映,竹树扶疏,得以深深领略到乡村风味。我岳母又是贤慧勤劳,终日手脚不停,田间回来,带些瓜果分给家人吃。又能做菜,平日饴糖饼饵,都是自制。我在乡间,十分清闲自得。

    我在家无事,不惯空坐,总是手执一卷,但读书很少系统,乱抽一帙,涉猎而已。于古文好读《史记》,下及韩、柳、欧阳修、苏东坡以至归有光,皆所耽习。于诗好李杜集,以及李长吉、李商隐诸选本。一篇上口,咀嚼涵泳,觉历代宏篇名著,撷其精英,移之于画,无非佳制。而读本易致,随处可以搞到,不比名画绝品,难得寓目。窃以为学画而不读书,定会缺少营养,流于贫瘠,而且意境不高,匪特不能撰文题画,见其寒俭已也。我得到王同愈先生的指导,一面读书,一面写字,和画分头并重,互相促进。我自己有一个比例,即十分功夫: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我知道的东西不多,不会琴,不会棋,也不会其他娱乐,只有此三者有癖嗜,而且常常鞭策自己,要学得好一点,把诗、书、画三者,当作我一生的寄托,锲而不舍,定下目标,以不辜负诸位老前辈的期望。

    王老先生再教我做小品文,要我读《世说新语》。我因为学画山水,所以加看《水经注》、《洛阳伽蓝记》,更多看柳宗元《山水记》、《苏黄题跋》等,注意字不妄下,取其简要清通,明洁隽永。一画才成,辄题数行,二者互相发明,寄托遥深,成为有血有肉的组成部分,使览者心驰画外,同时又增加画面的形式美。

    

■隐居山林



    好景不长,当时民族危机四伏,尤其“九·一八”之后,日军步步进逼,山海关外已沦于敌手,关内也是风声鹤唳,燕巢幕上 ,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南翔古猗园竹枝山上,邑人筹建一亭,缺其东北一角,取名缺角亭,想将来收复东北失地,再补上一只角。但在当时,瞻望前途,一团漆黑,是否能补上,大家都说不出 。虽然我有时也义愤填膺,呤诗泄愤,但毕竟书生无补。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日军侵犯上海,滥施轰炸,惨绝人寰,引起十九路军的英勇抵抗。炮火连天,震耳欲聋,我在南翔,首当其冲。当时只有仰息于上海租界,我随父亲母亲迁到上海。由南郊进入租界时已近黄昏,天气转凉,我肺素弱,感冒风寒。到了上海,咳嗽大作,历时一月有余,一直不愈,无法平卧,转辗床褥,困顿之极,这样就种下了我气喘病的根。痼疾在身,至今五六十年纠缠不愈,这也是日寇对我的摧殘,要记在日寇的帐上。后来战事中止,回到家乡,一片焦土,我家老屋虽幸尚存,但门窗全无,只剩空壳 。收拾劫余,重置炉灶,父亲米店也已关闭,时常听到他的叹气声。王同愈老先生一去上海,也不回来,在南翔无可谈诗论画切磋之人,时局至此,亦无此心情。我独往独来,虽在巿廛,而荒江寂寞,有置身沙漠之感。



    一九三三年我廿五岁,四月间父亲去世,料理丧葬,过时而哀。老二女孩阿旻生,取名陆辛。一九三四年春,我的小学同学金守言在浙江武康县上柏山中办农场,他约我游西天目山。我先到他住的上柏山中。只见满山松树,中间 茅屋几间,溪水从屋后泻下,潺潺有声,山光鸟语,清幽绝尘。每晨起,空气中散发着阵阵松树清香,令人贪婪地多吸几口。我肺弱,伤风感冒,长年不愈,住了几天,感冒霍然好了 。宿疾一去,精神振奋,四体舒适。这种新鲜空气,比药还好。于是金守言说山中地价不贵,可以种植的山间平地,不过十元一亩,劝我买下二十亩,也可以办起农场来 。我说农事不懂,他说在他附近买地,他可以帮我代管。我计算一下,不免有些心动。

    在他家住了一星期后,我们自上柏山出发,先到杭州,转乘杭徽路长途汽车,至藻溪下车,步行二十里,到达山麓禅源寺。这是一座大寺院 ,和尚有几百人,房屋宏伟,有几百间,寺后柳杉皆大数十围。在寺中宿一宵,明发上至老殿。十里间,松杉夹道,交枝接叶,日光下漏,衣袂尽绿。到了老殿,破屋几间,荒废已极,病僧一二,生活其间。吃了中饭,游倒挂莲花,峭壁直上,势极崚嶒,为西天目最胜处。又至狮子口,危屋倚岩而筑,于此看云海最好。傍晚下山,再宿禅源寺,计宿两宵,吃早饭两餐,晚饭两餐,餐宿费每人共五角,真是便宜之至。早饭后步行二十里,回至藻溪,在车站看到有去歙县的车子,一问人家,到歙县可上黄山,于是两人商量,决定趁便往黄山一游。

到达歙县后,必须徒步走一百二十里,才能上黄山。走到杨村时,已是下午四时许,天黑如墨,阵雨将至,遂进村向农家问讯有否住宿之处。走进一户农家,只有几个小孩,没有大人,言语又不通,于是转身出来,继续赶路。走出村子,忽闻后面大声吆喝,要我们停下来。往后一看,有一、二十人,手持器械,上身赤膊,我们以为遇到了强盗。及至近身,却是一群青年农民,误认为我们是坏人,因而结伙赶来。一场误会,经过解释,虚惊化为热情,他们邀请我们两人到一所小学校内歇息。时大雨如注,倾盆而下。吃过夜饭,和一位小学老师同睡一屋。屋内放着一具空棺材,老鼠上窜下跳,加之雨声不绝,雷电交加,终夜吵扰不止。好在走路辛苦,勉强睡得。一早起来,雨过天晴,四山宿云未收,涧壑奔流,四处是水。赤足前行,于下午一时许到达汤口,浴于温泉。这是一个四方池子,和石涛所图者,并无少异,只是上面盖有瓦顶,可蔽风雨。三时许浴罢,拾级上山,道路倾欹,极不好走。渐走渐黑,抵文殊院已近八点钟。摸 黑进去,屋内灯光如豆,一二老僧,拿出几个烧饭,给我们充饥,草草供具,一宿无话。明晨起身,开户出视,莲花莲蕊诸峰四围拱揖,不类人间,真同仙境。此时天都峰路坏未修,不能登攀,遂经莲花沟、百步云梯、鲫鱼背,于中午到达狮子林。山中绝无游人,只是我们两人,踽踽而行,也没有向导,所以一路名胜,遗漏甚多。狮子林在松林中间,老屋倾圮,一个中年和尚,面有菜色,他也没有东西给我们吃,煮了一些面条款客。下午登始信峰,也未知排云亭、飞来石等名胜。夜宿狮子林,被头甚脏,而隔壁似有撕纸之声,一夜不绝,未能好睡。翌晨循九龙瀑而下,根本没有道路,在大石上左右跳踯,觅得归路。黄山之游,遂告结束。从此我方才再一次见到名山,感到祖国的伟大,油然起爱慕之心。下山之后,仍由来路回歙县,中间宿潭渡,在一家宿店过夜。两人睡一晚,吃夜饭早饭两餐,结帐不过共五角钱,在皖南当时如四明银行、中国实业银行等所谓小四行的钞票不能通用,只通用中国、中央两银行的钞票。而我们手头无零票,拿出一张中国银行五元票,宿店老板无法找,跑遍整个潭渡镇,也兑换不出五元大票。最后由老板娘到一家油酱店里买一瓶酱油,恳商之下,方得零票,于此可见当时山区之闭塞,民生之穷困。

十一

因为自己别无他长,当时卖画又极端困难,故常为生计所扰。象冯超然、吴湖帆等名家,当作别论。一般画家,靠开展览会过活。所谓开展览会,不一定要画得好,第一要靠有人捧场,看阔佬的面色,必须迎合他们的心理,阿谀奉承,得其欢心。有人甚至把卖画比作妓女,其实有钱人一般看画家不比妓女高。我厌恶这种卖画生涯,最好做一个自作主张、不因人热的国画家。但是家中薄产,不足以赡家,养不活一家老小,终须另行想出一条生活之道。遂想到朋友金守言的建议,办农场倒是一条出路。我母亲三十岁出嫁,当闺女时靠针线生活,积有一些私房钱,后来投资族中合股经商,有些赢利。我说服母亲,拿出钱来到上柏山买山地二十亩、荒山二十亩,办起一个小小的农场。种了十亩燕竹,十亩梨树,又种些茶叶等作物。造了三间瓦房,作终老之计。地点在上柏山福庆坞。此地东离杭州四十公里,西去莫干山麓仅十余公里,又在公路边,交通便利,距市集近,伙食品供应方便。上柏山是莫干山的支脉,在山顶上可以望见莫干山主峰的房屋。当时一年在莫干山避暑所费,就可以在上柏山买几亩地建造几间冬暖夏凉的草屋。于是招徕了一批上海人前来买地,前后竟有十几家。我的朋友金守言就是其中一家。我去之后,老师冯超然极力赞成。他说有些学生学画之后画卖不出去,最后一条路到银行去做文书,只有我独出蹊 径,身居山中,将来年老也可以出来卖画,那就身价不同,所以说我这条路走得对。王同愈老先生知道之后,也托我买了几亩山地,写信给我,有“把臂入林”之语。我时常往来于杭沪道上,平常几个月住山中,其余时间,托给金守言代管。

十二

我家父亲死后,母亲当家。我心想将来办了农场,不再卖画,可以做到衣食给足,那末画卖也好,不卖也好,自己要怎样画,就怎样画,不必仰息他人,受人之气。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我除了办农场,做些轻便能胜任的工作, 还是一心钻研诗、书、画三者,以期有成。我种了十亩梨树,十亩燕竹,集杜诗“修竹不受暑,红梨迥得霜”为联;又集陆放翁句“野老逢年知饱暖,山家逐日了穷忙”为联,悬之壁间以明志。福庆坞内原有几家土著 ,炊烟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此时苏州费新我也来买地,与我隔涧为邻,已垒石为屋基,尚未动工建屋。抗战军兴,此事遂废。我与费新我本不相识,仅知名姓而已。解放以后,在沪上邂逅,同是文艺界中人,言及此段因缘,相与大笑,引为巧遇。

十三

一九三四年我二十六岁,此时日本军国主义者加紧侵略中国,既陷东北,凶焰日张,平津也早在其觊觎之中,旦不保夕。有人戏我北游,说当今不去,后日沦为异域,欲去不能。于是我觅得张君为伴,于五月初,作北游之计。乘津浦路先至徐州,观古淤黄河;再至曲阜,参观孔庙、孔林;然后至泰安。由岱庙登山,经南天门,至玉皇顶,已近黄昏,得观日落之景。翌日黎明登日观峰,日未出,四山皆黑,东方一抹鱼肚白,天风漻然,凛然起栗,寒甚,乃拥棉被出看。须臾,一轮红日,跃然而起,甚为壮观。在家出发前,有人介绍说泰山后山甚佳,乃至后山,只有一尼庵,未见胜处。乃废然而返,即下山,还至岱庙侧,见有芦席棚,里面说唱正开场。一女子在唱山东快书,如莺声呖呖,清脆悦耳,意必妙龄女郎,及至散场入看,乃一黄脸老驱,深以为异。于是钦佩北方语言声调之美,想到《老殘游记》中所述听黑妞说书一段,至为亲切。翌晨继北行,至济南,游大明湖,登历下亭,观趵突泉。然后北经天津至北平。在一胡同中(名已忘)临时租到房屋一间为落脚点,预计住一个月。逐日游玩北平名胜古迹,街坊巿集,如故宫、天坛、中山公园、团城、中南北三海、西单东单、西四东四等处;又至青龙桥看长城,妙峰山观太行山色;西北至大同,观云冈石窟。大同至云冈约三十华里,公路未通,乘人力车前往,一带平冈,四周黄茅白草,满目荒涼,并无建筑,而佛像断肢缺头,残损已甚,任其荒废,无人管理。回至北平,束装就道,归途经天津乘海轮经烟台、威海卫而至上海。前后约五十天,此我远游之始。得观山海之大,通都大邑关隘津梁之宏伟,而念此壮丽河山,险阻不守,强敌窥伺,长驱直入,危不可恃,心实忧之。

    我生长大江入海处,千里平原,不见高山巨谷、长林飞瀑之胜。前此虽游过天目、黄山,不过东南一隅;北游归来,乃大开眼界,看到多种山的典型风貌,不同皴法,不同树法,以及山的走势,丘壑位置,并记在心,参酌往昔前人笔墨,及其位置经营,看他们观察实际,如何增损变换,创造新法,得到启发 。既到实地观察,落笔就大胆,运用自如,少有顾虑,不比尚未到过,只听人讲,或照相介绍,总是心虚,落笔犹豫,胆子不大。于此可见,学画山水得到一些传统技法之后,必须到外面去看实景,历览名山大川,心胸扩大,意境自高。

十四

    一九三五年我二十七岁。五月中,国民党政府举办第二届全国美展。除现代人作品之外,展出故宫以及私人收藏历代名迹,其中精品有一、二百件。我特地去南京观看,住 在表兄李维城家中,朝夕到场观看,前后一星期有余。先大体看一遍,然后择其优者一百幅左右,细心揣摩,看它总的神气,再看它如何布局,如何运笔,如何渲染,默记在心 。其中最所铭心绝品,如范宽《溪山行旅图》、董源《龙宿郊民图》、李唐《万壑松风图》、郭熙《早春图》、传董源《洞天山堂图》、宋人《小寒林巻》,以及元代诸大家,如黄子久 《富春山居图卷》、赵松雪《枯木竹石图》、高房山《晴麓横云图》等等。我早也看,晚也看,逐根线条揣摩其起笔落笔,用指头比划,闭目默记,做到一闭眼睛,此图如在目前,这样把近百幅名画,看之烂熟,我自比“贫儿暴富”,再不是闭门造车,孤陋寡闻了 。后来在上海预展赴伦敦中国画展,也有故宫名画,伪教育部在重庆也展出过故宫名画,如巨然《秋山问道图》、赵松雪《鹊华秋色图》等,我总是仔细观看,不放过一切看画的机会 。人家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我说“熟看名画三百幅,不会作画也会作”。这样仔细看,逐笔看, 也是一种读法,其效果等于临摹,而且如果仔细的看,胜过马虎草率的临,收益还大。有些人说我对中国山水画有些传统,认为一定临过很多宋元画,其实我哪里有机会临宋元画,如果真的有些传统功夫的话,也是看来的,而且看 得也不多,解放以前,也仅仅是以上几次而已。就是我仔细看,看进去之后,就能用到创作上。当今七十多岁,还在吃这些老本。

    看古名迹,还可提高识辨。看到了第一流的作品,以此为标准,此后再有看到,用此作比较,好坏就一目了然。眼光提高了,再加以相应的肌肉锻炼,手就跟上来,这样就前进了一步。我自己感觉到,看一次名迹,手中就提高一层 。这些好画,无不从生活而来,自古大家无不在传统的基础上,看山看水,做到“外师造化”,然后有所取舍,加入一己的想法,所谓“中得心源”。我这几年走过不少路,也看到一些名迹,对学习山水画,有了一定的基础,所以也可以说我这几年,是关键的几年。

十五

    当时吴湖帆的画有天下重名。他设色的独到处,非他人所及。我有八字评他画:“笔不如墨,墨不如色。”如果也走他这条路,研求设色,虽然他的法子可以学到,然其一种婉约的词境,风韵嫣然的娴静美,终不能及。人各有所禀赋,短长互见,他之所长,未必我亦似之 ;而我之所长,亦未必他所兼有。我自度禀赋刚直,表现在笔墨上,无婉约之致,是诗境而非词境 。他主娴静,而我笔有动态,各不相及。所以如果走他的路,必落他后;而用我所长,则可有超越他的地方。同能不如独诣,于是我注意线条,研求笔墨点线,笔笔见笔,不欲以色彩取媚 。绝去依傍,自辟蹊径,以开创新面目。正因为突出线条,所以不用重色,少施石表石绿等矿物颜料,以免掩盖笔迹。这样我的设色,也不同于吴湖帆之设色,即使青绿设色,我也有自己独特之风格 。记得在文化大革命前,吴湖帆有一小手卷,共十二段,每段请一画家画他的斋名一处,其中也要我画一段,且指明要画大青绿。我不用吴湖帆的青绿法,吸取敦煌以及唐画勾线,参以赵孟頫 、钱舜举法成之。即在青绿设色中也突出线条。刘海粟一见大为赏识,谓可作宋画看。

    我有倔强劲,自有想法,不欲蹈袭前人,所以后来我画梅花,也以线条见长,屈曲奇古,疏枝淡韵,不同一般 。有人说我发干学陈老莲,我自认有学他处,但不尽同,他发枝线条,纯用中锋,而我中锋偏锋互用,以求变化。陈老莲用两笔圈花,我则一笔圈成。有些象石涛的方法,但我用整饬一变石涛的烂漫 。我主张为学当“转益多师是我师”,集众家之长,而加以化,化为自己的东西。画如此,写字也同样情形。写字切忌熟面孔,要有独特的风貌。使览者有新鲜感觉 。而临摹诸家,也要选择字体点划风神面貌与我个性相近者。重点要看帖,熟读其中结体变异、点划起倒的不同寻常处,心摹手追,默记在心,然后加以化,化为自己的面目。我初学魏碑,继写汉碑,后来写兰亭 。最初学杨凝式,旁参苏、米,以畅其气。但我对此诸家,也未好好临摹,不过熟看默记,以指划肚而已。杨凝式传世真迹不多,我尤好卢鸿草堂十志跋,但也未临过,不过熟看而已。杨凝式书出于颜鲁公,但一变而成新调。黄庭坚说:“世人竞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已到乌丝栏。”这就是称誉其不是死学,而化成自己的新意。我们学杨凝式,也应该学他的精神,在他的基础上加以变化。所以我学杨凝式,不欲亦步亦趋,完全象他。因之有人看到我的书体,而不知其所从出。这是我的治学精神,不拘书法、作画,贯穿终始,无不如此。

十六

    一九三六年我二十八岁,上柏山中经过几年的经营,燕林渐渐成林,梨树嫁接之后,逐年长大,高过人头,山中房屋也基本落成。这年冬天,乘一只空船前往德清装荸荠之便,把我的一些家具,主要是燕因的嫁妆运到山里。过了年,即一九三七年,我二十九岁。春天,老母、妻子、两个小孩都移家到山里住。我山中的家离开公路不到半里路,到上柏镇约二里路。早上我骑了自行车到镇上去买菜。上柏镇西南接莫干山余脉,东北乃湖州水乡,所以山中野货和水乡鱼虾在市上都能买到。上柏是武康县中最大的一个集镇,我认识一位老中医名张之石,在镇上开业。我每天到镇上买菜,在他家歇脚,他总泡茶款待。

    当时一般自上海来上柏的人,大都作暂时居住之计,取其冬暖夏凉,所以造的是草屋。我因全家来住,有终焉之意,所以造的是瓦屋。一排三间:明窗南开,正对小山,清泉一缕,虢虢绕阶鸣,杂植花木于其上 ;大门北向,门外修竹数十竿,樟木一株,长松三数本,下俯小池,迳路穿竹林而过。我从山涧掘得兰花数十丛,植于竹下,春来花发,香溢林表。山溪外横,过小桥,即梨园竹林,日读书、劳动于其中,以冀苟全性命于乱世。

    

■避乱巴蜀

十七

   讵知其年秋间,日寇步步进迫,风声日紧。我悬念岳母犹在南翔山间,她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即我妻朱燕因,事急无人照顾,我遂与燕因回到南翔,迎岳母来山同住。不久燕因忽患伤寒症,数十日粒米不进。山中别无他医,友人张之石日来诊视,不见好转,我忧心如焚。正在此时,“七七事变”起,京杭线上,兵车昼夜不止,谣言一日数起,上柏山中势不能安居。燕因虽在伤寒后期,危险已过,但胃纳不佳,又怀孕在身,无法乘坐轿子,乃卧于棕棚之上,由二人肩负而行。遂迁居离上柏山二十里地安吉境内簰头镇。其地在深山之中,交通不便,四面竹林茂密,认为可以暂避 。住了一月左右,风声日紧,同来有四、五户人家,商量之下,认为再住下去,道路一断,就无法再走,总觉不妥,遂决计再行。此时燕因可以坐藤椅,以两竿抬而上路。经临安、富阳而至桐庐,改雇小船溯江而上。深夜至衢州,城门未闭,遂舍舟登陆,奔至火车站。适有一列火车西行,乃搭车而西。在火车上,我遗失皮箱一只,有王同愈老先生给我便条百余纸,虽千金不易,惋惜之至。直至南昌,转南浔路至九江。一路过去,日机尾追轰炸。在九江也不太平,坐守逆旅,毫无办法。在江边泊有帆船,知他们将去武汉,乃搭船而行。江上风急天寒,蜷缩舱内,以至汉口。同来几户人家打算乘粤汉铁路火车去广州,再由香港转回上海 。我想上海四周沦陷,已成孤岛,去也无益,我不能当日冠顺民,由于中华男儿的义愤,才冒险出来。别人逃难,大都有所凭藉,只有我拖了一家六口,上有老,下有 少,无依无靠,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此地。此时汉口外围时遭空袭,也非乐土,不能久住,在汉口街头适遇表弟朱联雨,他在南昌兵工厂工作,工厂内迁,押运一批器材去四川重庆 。他在汉口,还有一些耽搁,由同来吉先生押船继续西行。此际在汉口根本买不到往西的船票,我一家遂附了兵工厂押运船,上溯西行。到了宜昌,我想总可以松一口气,遂租了一间房子,办起炊具,等待燕因分娩 。过了半月,燕因临盆,生了一男孩。他是我第三个孩子,因在逃难中所生,取名“阿难”,又在男孩中行列第二,故名陆亨。我家在我一辈,以“祖”字排行,所以我名同祖,因为我和祖父生肖都是属鸡的。我哥哥因祖父亡故时还在母腹中,尚末出世,只听见祖父的声音,而不见面,故名聪祖。我儿子一辈以一点一划排行,大儿名京,二女名辛,三儿名亨,取元亨利贞之义 。燕因分娩倒还顺利,而我母亲,年近七十,忽患肠胃病,痢疾不止,延医服药,真是雪上加霜。在宜昌生了孩子 ,已是阴历十二月中,准备过了新年再作打算,不料才过十二天,宜昌又被炸。在街上看到被炸伤员接连抬过,血肉模糊,惊心怵目,惨不忍睹。况且每天有警报,提心吊胆,遂决计再走 。此时我知道表兄李维城在重庆任第二十兵工厂厂长。取得联系,遂由兵工署驻宜昌办事处,弄到船票,扶了两老,怀抱新生的小阿难,全家西行。

十八

    一九三八年二月到达重庆。到了重庆,在城内怕轰炸,在乡下怕土匪,计无所出,不得已去投奔表兄李维城,以雇员名义在秘书室任事,住在厂内宿舍,稍得安定 。到了夏天,敌机时来轰炸,重庆常在警报之中,兵工厂也是目标,于是计划疏散。在厂后山凹内圈地建房,大兴土木 。我被调至营缮科工作,认识了营缮科科长王冶,及技术员陆孝仑。他们两人都是唐山交大毕业,酷好文艺,知道我是逃难而来,不得已而在厂内任事,他们欣赏我的书画艺术,于是相得无间,从不以下属待我 。我的家也搬进和疏散地点相近的刘家花园大院内。不多久,工厂扩展福利事业,计划办起农场,种蔬菜,养猪、养牛。我介绍朋友金守言从上海来到重庆,任农 场主任。李厂长把我调到农场任事务员,因为在熟人下面办事,可以随便些。但是我也从不偷懒,帮助金守言经营农场记工,记帐,领料接洽工作等等。不过在空闲时间可以写写字,看看书 ,或者在家里画些画。积得一些数目后,在两路口上面租到会场举行了一次个展。开个展我没有靠山,也不会交际,所以成绩是不好的。但也碰到一些知音人,认识了陈树人、陈之佛、沈钧儒、常任侠等诸位先生。后来我也去看过丰子恺先生,他住在沙坪坝,在一个平冈上造了几间草屋,前后矮篱遮护,记得还养了几只鹅。丰先生平易近人,因无人介绍,我便自己闯进去,他不以我冒昧,后来还和我通过信。

    一九四一年我三十三岁,是入蜀的第三年,第四子陆亶出生。此时我从刘家花园大院迁至旁边佃舍居住,可得平屋三间。养了鸡,也喂了猪,屋旁余地种些菜。两个大孩子进了子弟小学读书。厂里供给职员柴、米、油、盐。因田水不洁,长江水可望而不可即,饮水极为不便,而此时刘家花园已归兵工厂收购充当职工宿舍,为此把长江水抽上来供饮用,真如老杜所谓“斗水何值百忧宽”了。

十九

    我在入蜀前行李中只带一本钱注杜诗,闲时吟咏,眺望巴山蜀水,眼前景物,一经杜公点出,更觉亲切。城春国破,避地怀乡,剑外之好音不至,而东归无日,心抱烦忧,和当年杜公旅蜀情怀无二,因之对于杜诗,耽习尤至。入蜀以后,独吟无侣,每有所作,亦与杜诗为近。我曾写满薄薄一个小本子,可惜后来丢失了。现在回忆出来,已是十不存一。一九五○年我画过一个《杜陵秋兴诗意》卷子,共八段。卷尾赘以蜀中秋兴所作,不敢仰攀杜公八首之数,仅得六首,其他则茫然矣。兹录如后:

                      其一
               万里伤浮梗,八荒共陆沉 。
               楼高惊客眼,春动见天心。
               绿竹倚花净,清江隐雾深。
               家山无短梦,巴蜀入长吟。

                      其二
               初寒生昨夜,薄雾又今朝。
               江水无穷极,秋天正寂寥。
               怀归东路永,涉世后时凋。
               岁晚青松青,同心倘可招。

                     其三
               客里惊年换,天隅觉事非。
               江云寒不举,蜀雨断还飞。
               无复乘高兴,真成逆浪归。
               浮欧吾语汝,日暮更相依。

                    其四
               急急雁鸣度,团团蟾影临。
               商声移古树,秋色满高林。
               城阙惊寒事,风霜向暮砧。
               侧身当此日,还对蜀江深。

                    其五
               云天看雁过,晴雨到鸠疑。
               山色秋多兴,江光晚与宜。
               折花疏寂历,倚树小欹危。
               九日虚佳节,三年实在兹。

                    其六
               迂疏宜畎亩,出处各生平。
               即事非今古,哀时尚甲兵。
               寒怜秋树瘦,明爱晚山晴。
               后日谁能料,空怀植杖耕。
 

   也只在此时,即事怀人,作诗较多。这几首诗,也记录了我当时的感情。抗战胜利出峡后,此事遂废,时或经岁不作一诗。

二十

    我在兵工厂,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农场事务员,但谬有文名。后来我的亲戚李维城调至昆明,我一家老少,无法再动。继任厂长陈哲生,我与他并无渊源,但是他对我另眼相待,当迁厂兴建落成,为叙述 迁建经过,树立一石碑,即要我撰文书写。因此我在农场事务之外,可以在家画些画,渐渐积成若干件。

    一九三九年我三十一岁,暮秋,带了画件到成都,举行个展。我久已向往四川风景之美,自入蜀来,三年之中,蛰伏重庆,只是偶或到过南温泉、歌乐山等处。我认为到了四川,不到 青城、峨眉,是为虚行,常蓄志一游,以偿夙愿。这是我到成都举行个展的主要目的。由重庆乘长途汽车出发,中途在内江宿一夜,抵达成都之后,举目无亲,只认识老友吴一峰,稍事活动,相识了一些人 。有人说到成都举行个展,必须拜访四川省教育厅长郭有守。他住在华西坝齐鲁大学内,我带了一件作品去了。见过之后,他看了画说:“在成都开画展,人事第一,作品第二。”我说 :“二十年学画,未学人事。”他说:“那是开不好的。”我说:“既然来了,请大家看看。”后来我在小客栈里灯下草了一篇启事,其文曰:

    “俨自知学问,好弄笔墨。比来二十余年,不敢自谓遂窥六法藩篱。顾于往哲名迹,略得寓目。间览山川,留情云树,每成一图,废寝忘食为之。觉古人造化,所在倶师,心神通悟,情性移化,襟怀既旷,风节斯厉,诗为心声,画贵立品,夫岂异哉。良亦木强之姿,不能委顺时俗,是以乐志田亩,耒耜躬操。冬夏读书,春秋出游,穷岩幽谷,兴到足随。况以西川山川风土之美,向往之情,积有日矣。会更丧乱,因缘入蜀,乃逼贱事,四载巴渝,辄用为叹。今则幸遂夙志,将登峨眉,上青城,卷轴自携,道出上郡,窃欲问艺于贤达之前,得一言以为重。夫物有感召,赏音匪远,而敝帚自珍,固亦不作善价以沽。嘤既呜矣,求其友声,惟褒惟贬,可师可友,并世君子,幸有以教之。”

    后来四川名士芮敬于先生说我这篇文章有东汉人气息,经他揄扬,画展得到好评,有的人甚至说我爆出一个冷门。

    尽管如此,没有后台捧场,卖画成绩上不会很好的。但也多少卖了些,足够川旅费以及一切开销,我又补充了若干幅,准备下一个码头到乐山去开画展。此时武汉大学西迁在乐山,画展期间,校长王星北和教务长朱光潜两先生来参观。他们说是到四川以来看到最好的一个画展,这对我鼓励很大。我回重庆之后,朱光潜先生还给我一封长信,讨论美学和绘画的事,可惜这信后来丢失了。我的画在乐山也卖去一部份,又补充了一些,接着又到宜宾去举行画展。三个码头跑过,历时三个多月,回到重庆 ,已是初春时节。在厂区遇到陈厂长,我说:“请假时间未免太长了。”他说:“像你这样的人,国家应该养你。”我不知道他的本意如何,但听起来心里甜滋滋的。

    此行认识了一些人,如在青城山上清宫,经老道介绍,认识了彭袭明。他是江苏溧阳人,独自一人逃难来四川,住在青城山。他比我大两岁,此时三十三岁,尚未娶妻。能文能画,善书,有武术,住在张大千楼上,但两人从不交谈。八一年去香港,和他见了面。他以教画为生,已是七十多岁的老翁了,还是没有老婆,真是一个异人。

    此行游历了青城、峨眉、大佛寺等名胜。我到乐山已在十一月中,峨眉下过初雪,人们说已是封山季节,不能上去了。我慕名峨眉已久,今日已到山麓,佳景在前,岂能不去,能上多少即多少。在重庆时,听人介绍说峨眉以后山最胜,遂准备从后山上,前山下。于是从报国寺出发,经过白龙潭,下午一时到洪椿坪。实则我误听人言,由正面上山,可以畅游洪椿坪以下如伏虎寺、纯阳殿、万年寺、清音阁、双飞桥、牛心石、黑龙江栈道等处,坐失胜览。本拟下山可补上,而人事不可预知,下山病足,雇背子仍由后山而下,不经前山, 至今引为撼事。在洪椿坪时,因为饭已开过,不再供应。我吃了些干粮,就继续前进。和尚说:“上山到九老洞,还有三十里,都是石级,路不好走,中间无人家,还是在此宿一夜,明天觅伴一路走为好。”我想时间尚早,遂不听他劝告,独自一人上山而去。行了一段路,不过午后三点多钟,雾雨濛濛,天像黑下来的样子。路的两旁,丛篠高过人头,不知是鸟是兽,啼声怪异,此起彼落,我开始有些慌起来。鼓足勇气,略不稍息,于五时许到达九老洞 。衣履尽湿,和尚说我一天跑到九老洞,走得快。于火上烘干衣服,明晨继续前进。将近洗象池,一路冷杉,中鲜什树。虽已下过雪,但天色转睛,路上雪已融化,不过天寒很少游人,所以猴群也已远去。继行至大乘寺,午后登金顶,宿卧云庵。也是重庆友人介绍,说晚间在舍生崖上是俯瞰佛灯最好的去处。因游客稀少,和尚不做接待工作,在做“雪蘑芋”(雪蘑芋是峨眉名产。用橡栗做成豆腐,利用峨眉山顶冬季酷寒,经过结冰晒干而成。)门外,云海千层,仰望上穹,青苍无际,日光斜照云层之上,经过折光,形成光环,人影映在光环之中,是谓“佛光”。入晚云开山露,舍生崖直下万丈,谷底丛翠之中,灯火数十盏,徐徐移动,是名“佛灯”。此在青城 山上清宫,入夜于赵公山中,多有数百盏,同此情景,名曰“圣灯”。实则同为一物,但磷火青色,而此灯火,其色带黄赤色,可知并非磷火,却不知何物。在山顶宿两宵,稍作游览,即下山,而两脚沉酸,不能举步,勉强回至大乘寺,宿两宵,仍不见愈 。和尚为觅一背子。所谓背子,乃一壮汉将一木架横至肩上, 我凭轼而坐,两手适及其头顶。壮汉手持木杖健步如飞,杖端铁钉,触及石磴,铮然有声 。想取便近,他也取道后山而下,以至虽到峨眉,于诸胜迹,交臂失之。

    此行我自陆路至成都,至成都后至灌县、上青城观水离堆。于是沿岷江乘木船下五通桥,经乐山、犍为而至宜宾,改乘小轮经泸州、江津而回重庆。中经乐山大佛,小南海石壁诸胜 。名山归来,造化启发,每多佳想。我常谓域内山水,以四川为第一,匪特震烁人口有名之处,佳丽自不待言。即如寻常一丘一壑,平冈远岫,丛林仄迳,无有不可观者 。自刘家花园东行约三里,有市集曰马家店者,集后平峦一带,有次秋雨乍晴,岚翠犹湿,白云红树,烂然如锦。因忆恽南田有记黄子久《秋山图》一文 ,读之不胜神往,而名迹久堙,结想为劳,及今忽见此景,惊呼“黄子久,黄子久”,恐黄子久犹有未到处。一旦得之,引为快事,归后不能忘怀。数日后重到,山峦犹昨,而神采顿殊,遂致索然无味 。犹以为晴雨不同,故相差异。后于雨后再往,亦非旧观,固知观山须有缘,即如胜境,更须天时,始称联壁。

二十一

    在重庆期间,公余每以片纸杂抄唐宋诗文,既不临帖,复以己意为之,成为似隶非隶的书体 。这种书体横划阔而竖笔细,也不同于金冬心之漆书,我自以为有古拙意。山东王献唐先生极称之,我也以此写信给冯超然先生,及胜利回来冯先生斥为“天书”,不好认识,我自己后亦之。我书法面貌数变,这是最突出的一次。书画家一生面目不能一成不变,长作此体,说明他坐吃老本,不动脑筋。我要发奋自勉,到老有变。书如此,画亦如此。

    在重庆,工作之余,无可消遣。而江边一带,卵石平滩,连绵数里不断。此种卵石,只有浸在水中方见色彩花纹。故只有在水陆交界处,沿着水线,细心寻找察看,碰上运气,才有所获。我一有空即到江边捡拾,前后六、七年之 间,取精汰劣,最后得七枚。最佳一枚,作鸡心形,淡石绿色,上有翠竹一竿,挺然而立,下有兰草一丛,如同天成,极为难得。又一枚质如白玉,墨绿花纹,梧桐之下,一古装仕女独坐吟诗,神情宛肖,栩栩如生。又山水一枚,石质极细,黑色花纹,林峦村舍,曲折可见;背面平沙落雁,平沙一带,秋雁一行。此外尚有秋林夕照,梅雀寒林图等,皆属上品。同时也拾到一些螺纹五色石,皆如南京雨花石所产者,不成物象,虽也可观,但多看乏味。亦犹画中之抽象派,品下一等,终 不若有形象可求者为无上神品。我一向主张作画宜在似与不似之间,所以反对完全抽象画派。此虽细物,但可悟到抽象与具象之优劣。此七石我带回上海,置之案头,用作清供。

二十二

    一九四四年,燕因又生第五胎,为一女孩,取名陆音。至此我有五个孩子,加上两位老人、我和妻一共九人,食口众多。而币值日跌,物价踊贵,开门七件事,幸多实物福利。柴、米、油、盐、蔬菜、肉类,加之房屋、学费等均按人口发放,因之人多得惠亦丰。因此我虽工资微薄,而一家九口,得免冻馁,比之大学教授之生活,有过之而无不及。话虽如此,生活之压力,始终令人透不过气来。加之强寇压境,国步维艰,前途漆黑,社会上污吏横行,风气败坏,自上及下,喻利忘义,国家至此,不知伊于胡底。我辈小民只有得过且过,且图眼前,罔计将来,日日盼望胜利之到来 ,然明知果获胜利,亦不知出路何在。

二十三

   一九四五年九月,我三十七岁。鞭炮声中,总算迎来了抗战胜利,且喜有归回故里之可能。当时所谓政府要员之类,以及有办法之商人等等,以前为发国难财而来者,今则以发劫收财为目的,乘飞机、轮船纷纷东下,还成立复员委员会,为这一班人服务。一般小民,是不在他们服务范围之内的。我东归心切,而对于回去的交通工具却一筹莫展。一家九口,根本无法搞到这些船票,而且在经济上也非力之所能负担。有些人急不及待,乘了木船回去,然而川江水急,礁石林立,稍一不慎,有如鸡蛋碰石头,随时有破碎沉没的危险 ,极不安全,恰好友人有做木材生意者,有一批木材由重庆放至汉口,答允我家免费搭乘。此时彭袭明亦已由青城山下来,到达重庆,候船回至溧阳故里。他住在我家几个月,买不到船票,遂相约同乘一只木筏结伴东下。

    这种木筏,是由百数以上的数围巨木扎成长方形的大筏,大约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厚有二公尺;前后各有大木一根以校正方向,左右也各有大木一根以资推进。有一 、二十工人操作。在筏上撘了两个木棚,其一为工人坐卧、吃饭之所,其一归我一家使用。筏上伙食自理,安全不保。阴历正月十二日启碇乘流东下。在峡江之中,水流复杂,主要只有一股东流水,但在主流旁边 ,支流触及崖石,返回成为西流。操舵老大要明识东流水势,时刻控制木筏行驶在东流线上,才能不断东进。如果误入西流,就会倒退,或在原地旋转,经时不停。记得在万县下面,有次误入西流,在原地不断旋转,半日不停,经过竭力挽救,方才退出西流,归入东流原航道 。木筏行驶,全靠水流,流速慢,木筏也慢,流速快,木筏也快。平时虽然不快,但在过滩之后,乘流骏奔,一泻千里,有汽车般的速度。木筏触礁,不怕沉没,只怕搁浅,如是别无他法,只有拆散重扎,这样一拆一扎,往往费时一个星期。而最最危险者,是经过险滩,水流濆激,洄洑奔腾,以致缆索断绝,木筏打散,这样堕入江中,木与木互相撞,人处其中,一则无法上岸,二则众木夹击,顿成齑粉,性命俄顷,无或幸免。

    我在筏上镇日观山观水,风雨如恒。记得在入川时,乘坐轮船观看风景,两岸景物一晃而过,目不及瞬,只有看到前方,才稍有印象。而木筏 行驶徐缓,两旁景物,可以仔细观察,因而脑中印象丰富而深刻,正如杜陵所谓:“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山石之奇,长林古木,各家各派,无不齐备。至于经过各滩,因滩石结构不同,水势亦无有相同者,真是千变万化,各尽其致 。所以我说坐一次木筏,胜过坐轮船十次。由重庆到宜昌,走了一个多月,犹如补上了一次重要课程,得益匪浅。

    但此一月之中,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万县上面十几里路的瀼渡附近,木筏忽而搁浅,不能行动,势必拆下重扎。人和行李暂时安顿在附近一座禹王庙里。这所庙宇,破败零落,根本无人居住。我们在一阁楼上清除垃圾,铺上地铺,暂避风雨 。我乘空雇了小船去万县会见老友李重人医生,同观太白岩之胜。宿二宵回至瀼,木筏尚未扎好。偶到附近走走,虽非名胜,而小山流水,村落丛树,无不楚楚有致,令人意远 。在禹王庙后面,山崖上种有油桐,经冬叶脱,只留白色的树干,与黑石绿波相映带,古香满目。想到故宫藏冷谦的《白嶽图》有此气息,故不必远至名区,随手偶得,无不胜佳 。木筏扎好,继续前进。日行夜宿,常需到镇上买米买菜,所以一路之上,常得上岸。如白帝城、神女庙,以及丰都城等处,皆得游览。丰都是沿江的一个平坝,旁即平都山,传为阴长生 、王方平得道处。后世连着二人姓氏为阴王,遂误会为阎王。山顶有洞,深不见底,人传可通阴曹地府。一路上山,两旁庙宇连楹,而乞丐之多,排肩接坐,数里不断。行至县府衙门之前,内有广场,观者拥簇,说是捉到土匪,大家都在看杀头。我在外面,俄顷一人挑出一付担子,两头各一木笼,内置人头各一个,青年模样,面目端庄,观之怵心。后来回去见挂在城门处。我后读《红岩》小说,有一节记述江姐爱人彭松涛被害悬首城门故事,回想当时所见被杀害者,可能是革命烈士,于此可见当时革命斗争之坚贞激烈。

    再下至瞿唐峡,两崖对峙,滟滪堆矗立江心。古往今来,有多少船只破碎葬身于此。今闻已经炸平,舟楫上下,更无顾虑。历人类有史可稽几千年,视为畏途者,亦惟有今日建设之伟大,为民除害有如此者。再下为巫峡,于神女庙前仰望神女峰,亭亭玉立于云雾缥缈之中。宋玉一赋,遂使千载骚人墨客望崖而兴遐想,则 文字之功效岂小哉!

    再下为西陵峡,将至新滩,暂歇,筏上老大先去察看地形。新滩为冬季川江中最险之处。水流湍急,江水成一横阔短瀑。江中一石,将江面划分左窄右宽的两个通道,左为人门,右为鬼门 。人门水缓,过此尚得为人,而过鬼门则惊波汹涌,鲜有生望矣。我们木筏横度宽阔,只有鬼门可以经过。筏上老大先去侦察,回来后将木筏加固,审查维谨,并要我们将行李悬在空中,离地数尺,准备已定,放筏直下。新滩水急,轮船上行,马力不能胜任,需要绞滩机器以推助之。而此时绞滩机器适坏,以致上下行船只,在此下客以待转驳。有近万人在岸上待船,一齐过来观看我们的“精彩表演”。此时筏工并立筏首,操持定向大木,水声如沸,江面只见白沫翻腾,訇然巨响,盖住人语。驶至瀑布处,数围大木,柔如草芥,弯曲下沉。筏首舵工,水及腰际,在白沬中露出上身,洑流旁溅,筏面水深尺余,幸早将行李悬起,瞬息之间冲过急滩,安然无羔,额首庆幸更生。而余势犹历,不能遽止,其速如奔,凡十余里才止 。是夜宿于牛肝马肺峡下,

    再下泄滩,与新滩互为消长,于洪水期间,其险状胜过新滩,而今枯水季节,木筏经过,只觉长波播荡而已。再下为鬼门关,谚语有云“新滩泄滩不算滩,下面还有鬼门关”,则其险势不言可喻 。险礁露出水面,廉利如剑戟,中有一石,上鎸“对我来”三字。舟行至此,如对准此石行去,反得安然通过。如果稍作避让,反会撞在石上。木筏舵工,不知此理,驾驶失当,妄一避让,遂触在礁石上面,不能 再动;如果是木船,则成韲粉矣。但一拆一扎,又将费时。此地在黄陵庙附近,距 离宜昌仅有一百余里,我不能为此再等待一个星期,遂雇了小舟,连夜到达宜昌。三峡之行,由重庆出发,历时一月有余,到此结束。

    回想一路历经艰险,不特水急滩险,加之沿途盗匪出没,随在可虞。如有一段,木筏贪图赶路,连夜开行,有一匪船尾随十余里,紧跟不放,嗣看我们人多,不敢动手 。而在我们后面的木船,则遇到匪船,被抢劫一空。有次停泊尚早,我领了三个孩子,上岸在集上吃了馄饨,遂尔起眼,到夜土匪大呼靠过来。幸而木筏吃水深,只能停泊江心,匪徒无小船可渡,只造成一场虚惊 。总之此行冲昌险水,出入盗匪窟穴,艰苦备尝,不能尽言。事后思之,为之变色,可一而不可再。而回想奇丽之观,冠绝平生,则亦不可有二。彭袭明总结三峡之胜,说瞿唐峡如三代鼎彝,巫峡如两汉文章, 而西陵峡如六朝人词章,绮丽而趋于薄矣,可谓定评。

二十四

    我少时读《水经注》,关于三峡一段,文字隽永,令人屡读不厌。及今亲历其境,则又有文字所不能形容者。江上山势连绵不断,如展长巻。危岩穹谷,叠岭平冈,土坡石山,长云横霭 ;加之丛树林薄,古木老藤,新篁密竹,悬瀑奔涧,无不尽备。尤其江流湍急,洄洑激流,滩各异制,曲折开合,水流其间,变化莫测。我坐木筏之上,可以细审其势,得谙水性,而传统山水,各家各派,无不尽备,诚非轮船急驶所能仿佛一二。在三峡之中,走了一个多月,比读十年书得益更多。

    我自下生活到山水中去,从不勾稿,只是恣情观看。记得在灌园离堆旅馆中无意遇到关山月,翌晨同游都江堰。他有一本小册子,很细心地记录所见景物。我两手空空,不勾稿子,他劝我也勾些稿,我说看山看神气。吴道子所谓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当然也是一种下生活的办法。不过日子久了,记忆淡薄,往往想不起来。我后悔没有听从关山月的劝告,迄今四十年,要想回忆在木筏所见,一切茫然,不复记忆 。但不管怎样,这次坐木筏,在我一生创作上,是値得纪念的一次。所以回来以后,直到于今,我常常画峡江图, 前后不下数百幅。也因有了三峡看水的生活体验,用勾线办法创造出峡江险水的独特风格,只行海内,为他家所无。从而得出结论,画山水必须到山水中去。自文沈四王以下,类在故纸堆中讨生活,陈陈相因,以致每况愈下。但是眼睛看了,必须用脑子想,大之所谓看其神气,小则一树一石,怎样表现,都要有个琢磨 。所以我总是主张每到一山,因其典型不同,表现的方法亦异,必须带些新方法回来,充实自己的创作方法,否则是白去一趟。

二十五

    到了宜昌之后,滿想总可搞到轮船票,谁知船票都掌握在复员委员会手里,他们面向达官贵人、奸商豪富,从不设想为老百姓服务。我株守在小客栈里,一筹莫展,见有小轮拖木船招揽客人由宜昌下驶到南京,遂购票搭上。在一艘不太大的木船上,挤了近百人,一个人得到仅仅一尺宽的一席之地,象沙丁鱼那样塞满一船。几经周折,总算到达南京。

    在南京火车站买火车票,一人限购两张,我们一家大小九口人,须买八张票。我和妻子、两个大孩在窗口外排队。队伍很长,排到买票,售票员说小孩不算数,两个大人只可买四张。我据理力争,讵知有所谓维持秩序的伪警,不问情由,动手就打我耳光。为了不做日寇的顺民,我扶老携幼,千里迢迢,逃难到后方,八年抗战,吃尽千辛万苦,总算熬出了头,今日胜利归来,还受这样的侮辱,真令人心寒。

    火车到达南翔站,老家房屋,破坏不能居住,乃到我岳家斜泾村暂住,再作计较。我在重庆出发时,无意中背呤陆放翁“犹及清明可到家”之句,由重庆到家乡,走了五十余天,到家日,不前不后,恰是清明日,斯亦巧矣。

二十六

    其年秋天,我到上柏去,见到住屋焚烧已尽,一片废墟。在我农场种地的诸暨人陈炳泉,我买进山地时,他就在这地上种蕃薯玉米等作物,其他还有些茶叶,我不收他地租,他代我看管地产 。抗战期间,他没有离开过。此时他的老婆已故,拖了三个男孩,艰苦地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地上清理得很好,梨树已长大,只是缺肥,瘦弱的枝条上稀疏地长着几个果子 。这梨是我从河南巩县引进来的优良品种,远胜当地所产。我采下若干,带到上海去,请冯老师品尝。他说品种甚佳,比砀山梨还好。我造了两间简易小房,以备来山居住,重整旧业。

    自我一·二八逃难时,患咳嗽,北游回来,发展为气喘,经治疗后,住在山上,一直未发。逃难去四川,起初二年尚无显著不适。一九四○年春天,游重庆南山,路上淋雨,回家气喘大发。从此时发时止,一直不断。尤其发后喘平,接着咳嗽不止,深以为苦。想到老杜旅蜀期间,其诗句有“肺气久衰翁”,“衰年病肺唯高枕”,“秋深苏肺气”等等,他没有说明是怎样的肺病,一再说肺气不适,没有说吐血等症状,因之我料想和我同样患的是气喘病。四川卑湿,容易得此痼疾,难以痊癒;心想若能东归,换一环境,可能会好。我回到故乡以后,还是没有好转。住在乡间,一至病发,咳嗽大作,经久不癒,须雇小船到南翔就医诊治,极为困难。为了就医方便,就在这年冬天,我在南翔镇东巿庄桥弄口借到门面房屋三间,楼下一间为厨房,楼上两间为卧室和画室,立了润格卖画。同时积贮作品,准备举行个展,以赡家用。我每日作画写字,这时候写冯承素兰亭序,日以二过为课。

    一九四七年我三十九岁,秋天,积得画幅百余件,到无锡举行个展。老友程景溪为我捧场。他在丽新染织厂任高级职员,认识一些无锡上层工商界人士,因之成绩甚好。这样我生活有了着落。我有祖传土地约一百亩。回乡之后卖去四十亩,准备在南翔东巿方家湾建造新房一所,聊以卒岁。

二十七

    我生平无别的嗜好,只是爱好旅游。到名山大川中去,可以开扩心胸,增进知识,又以绘画有直接帮助 。此时生活稍稍安定,我又有出游之念,乃约了住地南翔的朋友廖叔竹禾结伴同行。经杭州、绍兴、嵊县、新昌到达天台。在重庆时,认识一位姓申的朋友,是天台人,经他介绍住在他的亲戚家,还派了一位青年做我们的向导,从县城出发,登上天台山 。天台名胜,极不集中,两处相距每在二、三十里,我们遍历石梁飞瀑、桐柏宫、铜壶滴漏、飞帘瀑、华顶等诸胜,徒步而行,足足走了一个星期。此时杭州至天台的公路不能直达通车,我们又都行囊有限,过了嵊县,必须走路,所以十分辛苦,但兴致很好。那时只要我不发气喘病,还是能走路的。归途我们还迂道到了新昌大佛寺。

二十八

    南翔古漪园是一所古建筑园林,为明末嘉定画家李流芳之侄李杭之所有。经过历代修理,还保存明代建筑四面厅,其中匾额“华岩墨海”四字为董其昌所书。其他亭台楼阁、土丘池沼,也布置曲折,引人入胜,数百年老树古藤点缀其间,益增佳趣。抗日战争前夕,由当地士绅发起,修缮一新。四方来游者无虚日,我也常至其处,于鸳鸯厅、不系舟、梅花厅等去处品茗憩坐,得到精神上的休息。抗战期间,被日寇以及地方上流氓恶霸等恶势力拆毁破坏,半瓦不存,数百年古树,也砍伐净尽,夷为平地。战后时平,地方人士筹划恢复之。于蔓草间搜寻旧址,用木牌标明建筑名称。这些木牌由我书写,立在地上。此时太仓宋文治在安亭师范学校任图画教师,偶来南翔,看到木牌书字,十分赏识。后来他在怀少小学吃饭,席间有我一位族兄,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宋拿来一看,是我画的山水,心中异之。于是他问知我的住处,两次上门,我都不在,第三次方始见面。宋文治于抗战期间在苏州美专肄业,学西洋画,后来对国画山水感兴趣,此时他新拜上海画家张石园为师,不过三个月。见到我后,十分倾倒,于是不再到张石园处,一心向我学习山水画。安亭距离南翔不过二、三十华里,火车半个小时可达,每星期他常从安亭来到南翔,借我的画稿回去临摹。以前他没有画中国山水画的基础,我无保留地尽心教导,他也用心研习,进步甚快,学到我的风格面貌,这样有二、三年,直到解放以后,他几次提出要拜我为师。我对前辈王同愈老先生“不为人师”的教导印象极深,所以坚决辞让,未允所请。我说:“将尽我所学无保留地教你,但不必有师弟子的名称。你要拜师,我可介绍你一个人,苏州吴湖帆先生,当今国画界巨擘,交游甚广,收藏亦富,你如果在他门下,可以多看名迹,多认识一些人士。”于是由我作介绍人,领他到吴湖帆家中,拜他为师。此时我已迁往上海,他每次到上海来,不到吴湖帆家中,还是到我家。我为他示范,当场画些册页扇面之类。我墙上挂的画,他要,我总让他拿去。这样,他收藏我这时期的画迹最多,大小总在百幅以上。他的画受我影响很深,酷似我这时期的风格。一九五六年,我受聘到安徽合肥工作,也带了他同行。后来回到上海,我把他介绍给刘海粟,由刘老出面,推荐他进入江苏省国画院。这封推荐信,由我起草,刘老签了个名。他到南京江苏省国画院后,经过刻苦学习,青出于蓝,卓然成家。我对他也参照王同愈称我“俨少兄”的做法,一直称他为“文治兄”,不以老师自居,但他向人介绍,总说我是他老师。

    

■艺术新生

二十九

    一九四九年五月,我四十一岁。中国共产党以雷霆万钧之力,摧枯拉朽之势,推翻了三座大山,解放大军乘胜渡江而南。此时我住在南翔镇上,反动政府广筑碉堡,以期顽抗。当时人心惶惶,有条件的人,都到上海租界避难。我的哥哥家住上海,我是有条件前去上海的,但我认为解放军是来解放人民的,遂毅然率妻携儿,到斜泾村岳家暂避战火,不去上海。解放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闾阎不惊,人民安居乐业。不比在反动政府时期,币值贬跌,物价踊贵,一般小民,为生活所迫,透不过气来。我住在南翔方家湾新屋内,解放军借住我家,真是不拿一针一线。我也首次读到《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及《论持久战》等小册子,开始接触到一些革命的道理。

三十

     一九五○年我画出《杜少陵诗意画卷》,共八段,依照杜诗内容,描写当年他所看到的和所想的景物,参以我亲身的体会。不特作为我在四川八年生活的总结,也在画法上有新的突破。这个画卷裱好之后,冯老师为我写了引首,还精心撰了一篇长跋,对我勉励有加。海内名宿如沈尹默、叶恭绰、黄宾虹、吴湖帆、冒广生、潘伯鹰、谢稚柳等诸位先生都在卷尾题字书跋。杜公诗中所述忧国怀乡,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之句,如“孤舟一系故园心”,“听猿实下三声泪”,“故国平居有所思”,“白头吟望苦低垂”等等,操笔染纸,激情最深。画法也逐渐形成一己的独特风格。我抄录前的四川的《秋兴》诗六首于卷尾,作为我诗、书、画三者进程中的一个标志。 

三十一

    回想我初从冯超然先生学画,第一次他拿出他所临的戴醇士水墨山水卷叫我临。在三十年代,人们对戴醇士的评价极高,其卖价竟与四王同值。四王画价也不在普通宋元画之下。我在这种风气影响下,也从四王入手。宋元画不易见到,四王画终究多些,容易看到。所谓“正统画派”就是从四王而上溯宋元。平心而论,四王还是有它存在之价值,有许多宋元遗法,赖四王而流传下来,如果食古不化,那么及其末流陈陈相因成为萎靡僵化,这是不善学的缘故。所以学四王必须化,化为自己的面目, 我就是从这条路走过来的。也有人说我学石涛,我对石涛在四王笔墨占据整个画坛之时能独出新意是有好感的。但我从未临过石涛画。石涛学元人而加以放,我也学元人,师法相同,学而能放也相同,所以我戏言和石涛是师弟兄,而不是师弟子。我对前代大家,一向不是无条件崇拜,我认为即使是大家,一定有所长,也一定有所不足,即如石涛,一种生拙烂漫的笔墨,新奇取巧的小构图,有过人处。但其大幅,经营位置每多牵强窘迫处,未到流行自如,左右逢源的境界,所以他说的“搜尽奇峰打草稿”,未免大言欺人。而他的率易之作,病笔太多,学得不好,会受到传染。我认为自己要有定力,不为他名高所慑服,要心中有数,何者宜学,何者宜改,何者宜化,以我为主,目标既定,勇猛直前,罔计有他。

三十二

    我的老师冯超然先生对山水、人物、花卉三者均所擅长,而我在他门下,以前只学山水。解放以后国画要为人民服务,当时的形势,只有画人物,可以发挥所长,于是我改学人物,主要画连环画。我到上海和同门汤义方共画连环画,学习作现代人物。一九五○年,我四十 二岁,秋,母亲亡故,哀痛逾时,家庭担子直压肩上。过了两个月,土改开始,我回到乡间。前在四川,我是一名小职员,胜利回来,一家八口,以卖画为主要生活来源,所以没有划上地主,是一个非农业户口。土改结束,我回到上海进行连环画创作工作。为了深造计,一九五一年我参加上海文化局举办的连环画研究班,毕业以后,全体同学要求工作,于是文化局长夏衍同志接见了我们,问起我们的要求,我们一致要求工作。于是办起连环画学习班,三个月后结业,分配工作。我被分配到私营同康书局任绘图员之职。这是一家皮包书店,老板只是父子两人,没有另外职员,产业只有一只皮包,老板在四川南路弄堂里租到一间房子开张营业,当时只有我被派到这样一个不成样子的单位工作,看到大家都分配到国营企业,不胜羡慕 。后来一直到公私合营,我也没有得到正式工作安排,只做了一名自由职业者。但因有社会主义制度的保障,不比在解放以前,画卖不出去,就要饿肚子。

    解放初期,一般连环画创作水平都不高,所以我也可以应付。自一九五三年起至一九五五年同康书局公私合营期间,我画过近十部连环画,其间主要画过一部《牛虻》,印数很多,人家说这部连环 画挽救了将倒闭的同康书局。当然我也因此免于失业。在此期间,我也画年画,以国画形式出版了一张《读报》的年画,同时也参加上海的新国画研究会,创作一些新国画 。一九五三年在上海举办的解放以后第一次大型画展中,我展出《雪山勘探》一图。此画得到好评,经美协收购,并印刷出版。一九五六年在合肥画了一幅《教妈妈识字》,《美术》杂志用为封面。

     我不善处世,做人戆直,看到不顺眼的事,骨鲠在喉,一吐为快,当时在上海讲了一些刺痛某些人的话,于是前后得到一连串可怕的后果。一九六四年我画了一幅《沸腾的黄浦江畔》新国画,反映吴泾化工厂的实景,参加华东美展。我想突破国画传统技法,和题材的限制来表现工厂。此画展出以后,上海有人诬告我画内有反动标语。深幸公安部门予以否定,否则 我将锒铛入狱。于此深感世路崎岖,不寒而栗。也靠党的英明,使我得免于难。

     但在此时期,我在社会上有了些影响,也有些人知道了我。有位青年名诸葛瀟垲,想从我学习山水画,他准备请一次客,举行拜师礼,我主张一切从简,和他两人到复兴岛一家小饭店里,化两块钱,吃了一顿,就算拜过师。诸葛潇垲那时在中国银行任小职员,后转至北新泾一所中学任图画教师。人品很好,也有才华,他在一九五五年上海青年美术竞赛时得过将,刻苦好学,孟晋不已。惜正当中年时,于十年动乱中因劳累过度突发心肌梗塞死去 。未展所长,不免可惜。 

    一九五四年四月间,冯超然先生逝世,享年七十三岁。在弥留时,他对我说,“画画不能太象”,于此可见他念念不忘对我的教导,希望我成材,这使我极度感动,永志不忘,这也是我以后创新变法的动力。 

三十三

    一九五五年冬,安徽省文化局长到上海物色画家到合肥去工作。我和孔小瑜、徐子鹤、并约了宋文治四人应聘前往。到了合肥,安排我们做些展览会布置工作,又到梅山水库等地参观访问。两个月后,指派我在一个艺术学校绘画系当主任,孔小瑜任教师,徐子鹤在博物馆,宋文治在群众艺术馆(后来他因学校不放,没有到安徽去)。工作分派好,让我们回上海家中处理家务。我回到上海,去看吴湖帆,吴湖帆一见我,就说上海将成立上海中国画院,希望我留在上海,不要去安徽。刘海粟一向看重我,记得在一九五三年间,我为刘定之画了几开册页,刘海粟一见惊异,说要来看我 。我说应该我去看他。遂由刘定之介绍到他家,从此相识。他在背后总向人说我好,甚至说当今五十岁上下的一辈画山水,以我为第一,我是受之有愧。他也帮吴湖帆做我 的工作,我因此心动,不去安徽了。后来安徽几次派人来上海动员我去,说安徽工资每月二百元,上海只有八十元。一个人对待工作,不能不想到待遇问题,二百元和八十元,我当然知所抉择,但我想到冯先生的教导,要有徇道精神,对名利要看轻些,想到国画院是国画最高学习和研究机构,在其中我可以提高水平,作出贡献,因之说服了家里人,始终不为所动,没去安徽,毅然留在上海,后来刘海粟几次向我表示歉意,说把我留在上海,让我以后吃了苦头。

三十四 

    不久北京、上海两个中国画院成立,这是周总理亲自批准的,是国画界的大喜事。我一生学习中国画,全部精力,灌注其中。但在反动政府时期,政府不提倡,让画家自己挣扎,画家的命运操持于资本家手里,画家必须迎合他们的心理,才能得到生存的权利。如冯超然先生是当时在上海最红的画家,理应志满意得,无所怨艾 。但有一次他和我一同坐车时,叹苦经地说:“我形成了这样一个面目,出钱的买主只要这个面目,不能改动,如果想创新,换了一个面目,就说是代笔,或是说假的,就不肯出钱 。”他指着我说:“不比您可以自由创新,为所欲为,不断摸索,开创面目。”冯先生也知道画要创新,但在旧社会他没有创新的自由。不比解放以后,领导上鼓励创新,越能创新越好。但冯先生还是走运的画家,我们虽然可以自由创新,但是画不易卖出去,生活无着落 。那时,我只能放弃作画,住在乡间从事农业生产,根本没有机会参加社会上的国画活动,艺术生命早已完结。解放之后,成立了中国画院,让我专心一致拿起画笔,从事国画创作,这是我艺术生命的再生,我是衷心地感谢党。我同上海六十位老画家一起被吸收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每月国家发给固定津贴,生活得到保障,可以不必依靠并非学所专长的连环画来养活自己了。

    画院刚一成立,即组织画家到生活中去,我参加了去浙东的一组,计有孙祖勃、俞子才等五、六人。我们带了画夹,前往奉化,在四明山区下生活,实地写生,想到这是党给我们创造的条件,油然兴起对袓国的热爱。我从溪口登上四明山顶,俯视千丈岩瀑布,又住在雪窦寺里,领略到山中的幽深静美,再循着三隐潭而下,乘竹筏随溪流归来 。画院的成立,使我们有了一个家,一个国画工作者的家,我总说国画院是我们的“命根子”。回想起这段日子,充满着愉快、幸福和希望。我与同行时常相互探讨、作画,日有所进境 。这时我又被光荣地选为南巿区人民代表,我走访城隍庙一带画家,听取他们的意见,以便带到上面去。我将一颗真诚的心,献给国画事业,竭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推动国画事业前进。那时国画院在高安路,画师是可以不坐班的,但我总是每天到画院,早出晚归 ,风雨无阻。我又得到领导的信任,去闽西搜集素材。画革命历史纪念画,我到过漳州、永安、龙岩、上杭等地,听到不少老根据地人民可歌可泣的革命斗争故事,受到极深的教育。

三十五

    自福建回来不久,反右开始,画院几次开会,领导一再强调“畅所欲言”、“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在一次会上,我谈了一些对上海美协 的意见,遂以大家知道的原因,戴上右派帽子,沉沦了二十余年。从此,我每天到画院劳动,后在业余用了半年时间,画了近两百多张的一套课徒山水画稿,把各种树法,石法以及屋宇桥梁 、人物点缀,逐项画成小张,上加说明,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所学到的技法,记录下来。那时我没有别的想法,一切置之度外,只是潜心钻研山水画,认为如果将来能够对后学有些小贡献,也算了了我的心愿,不枉学画一生。

    一九六一年我五十三岁,国庆节时摘去右派帽子,问题虽未完全解决,但情况好了一些。此后我去广东参加侨乡写生,到过新会 、台山、开平。再到湛江参观新建港口,接着到茂名,参观油页岩矿以及炼油厂,看到了祖国的伟大建设。归途取道南宁、桂林、衡阳、株州以至上海。我常同刘旦宅同志一起写生,出入相随,情好无间,从此建立了友谊。他擅画人物仕女,功力深厚,夫人王微粼与我老伴也颇相得,所以后来有好几次和他们夫妇同去名山胜地下生活,我老两口在旅中也得到照顾。

三十六

    浙江美术学院因为国画系山水科教师顾坤伯生病不能任教,极需补充一位山水画教师。院长潘天寿素来主张画画的人,兼应有文学修养,又能写几笔毛笔字,所以用此标准来物色山水画教师。前此浙江美术学院毕业生姚耕云来上海进修山水画,领导上指派由我教导。一年之后,他回浙江,临行我送他一部我画的杜诗册页。他回去后,请潘天寿先生题字,潘老看到我的画,读到我册后的长跋,以及写的字,不觉首肯。后来聘请山水画师,多方物色,没有适 当的人,因而想到我。我和潘老素昧平生,无一面之雅,只因看到我送姚耕云的一部册页,就不顾我在政治上有“问题”,特到画院指名要调我去工作,可是画院坚决不同意,要另派别人,但潘老不要,指定要我去。双方相持不下,于是想出折衷办法,一半对一半,即一个学期我去浙江教两个月,再两个月在上海。一九六二年起我在浙江美院兼课,教国画系山水科四 、五年级的学生。

三十七

    我逃难到四川,只带了一部杜集,闲时讽咏,其中在夔州篇什,描写峡江景物,与我眼前所亲自看到的景物相同,使我得到启发。我好杜诗,更爱蜀中景物,二者天下无双,堪相匹配,遂多画杜陵诗意图。前后计有十余册,每册自八幅至二十幅不等。

    一九六二年为杜甫诞生一千二百五十周年纪念,我准备画杜甫诗意册四十幅,把这个意愿和吴湖帆先生淡了,吴先生鼓励我画成一百幅,他说这是画史上前所未有,唐六如有一部一百幅的册页,但不全是山水;华新罗有一部一百幅的册页,也是山水、人物、飞禽、走兽、花卉、鱼虫合凑而成。因为册页必须幅幅变异,笔墨章法风格设色应不一样,才不致令览者意倦,而有逐幅新鲜引人入胜之妙。一部册页完全是山水,作者必须掌握多种笔墨,具备各种技法,展示面目,层出不穷,而后可以胜任,这是不容易的。他怂恿我不妨一试。于是我着手动笔,先成二十五幅,用正楷书款,后又续成一百幅,用隶书书款。此一百幅杜甫诗意册,先在画院展出,后又拿到浙江美院展出,续又拿到苏州展出,均得到好评。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上交到工作组,后来造反派准备批判我,说我“借古讽今”,用尽无限上纲的手段,但抓不到把柄,结果批不下去,因而作罢。此一百幅一直在画院内,闻后期还有人借去观看,但不知几个转手,只剩下六十五幅,而且较精的都没有了,可知是懂画的人拿去了,几次催问,均无下文。从前是“毒草”,一变 而成香花,至是某些人乘机捞一把。

三十八

    一九六三年,我五十五岁。春天,我随同浙美学生去雁荡山。出发前夕,进行体格检查,验出我患肺结核,右肺上部有空洞,学校写信到雁荡山,要同去的助教童中焘好生看护我,不让我多走路。当时我自己尚未发现有病,而组织上已为我妥善安排,得以及早治疗,使我万分感激。此次去雁荡山,老友程景溪结伴同行,我因身体不好,只到过灵峰、灵岩、大小龙湫、三折瀑、开元洞、古竹洞等处。景溪老友直上雁湖,经西石梁赋诗而归,足称壮游,愧我不能相从。回到上海,我到医院检查,果真肺部有空洞,而且是在活动期 。经过服用特效药雷密风,打链霉素针,以及滴剂疗法等等,均不见效。后有好友任书博兄送我“抵百粉”药片,大见疗效,以至钙化。书博兄为人醇厚真挚,与人交,终始如一,他善画松竹,是吴湖帆的学生,亦以余力,从事篆刻,我蒙其厚惠,心感无既 。写成感惠册相赠,不足言报,聊以略表心意。

    是年秋天,我还是照常到浙江去兼课。在兼课期间,认识了南艺教师罗叔子,他也在美院兼教绘画理论。两人相见,商讨艺事,所见略同,至为欢洽。我写图赋诗以记此事。后他于十年浩劫中,长才未竟,不得其死,思之怆怀。

三十九

    一九六四年,我五十六岁,春,参加画院组织去皖南写生,先至合肥,取得联系,然后下至芜湖、歙县等地,参观芜湖铁画厂 、歙县墨厂、砚厂。于休宁登齐云山,即世所谓白岳者是也。其年秋,我咳嗽不止,画院领导带队再去皖南,我因上半年去过皖南,又病咳嗽,不欲往,强之而行 。由桐庐至白沙,参观新安江水库大坝及发电机组,此皆我国自行建造,看到宏伟的建设,认识到在党的领导下,我们一定可以自力更生,振兴中华,富强昌盛。旋乘船去淳安县治,观渔水库中,饭于生产队。又深入山区商於大队,观其筑堤拦流,利用河滩移土造田,改造环境,战胜自然,发展生产的一派新气象。然后上溯至深渡,沿江皆移民点所造新屋。经歙县,在练江边写生,一日下午约二时许,我看到山上丛林边缘,日光斜射,显出一道白光,甚为好看,归与西画家言及,说是轮廓光,我遂由此创为留白之法,后来在新安江水库、井冈山等处,看到同样的现象,又加以改进,丰富,用到创作上,效果很好。遂多用之,形成我的独特面目。在歙县住了几天,旋去屯溪。主人咸曰既来此,不可不上黄山,领导心动,遂至黄山宾馆,我因咳,不欲上山,谓将在山下等候。讵知胜景在望,欲罢不能,又以二十余年前登黄山,颓垣败屋,道路未通,徒行一百二十里,所见不全,今则堂宇轮奂,磴道修整,文殊院改建为玉屏楼,山林盥沐,气象一新,益欲往见之,遂咳嗽登黄山,未及半山寺而咳嗽顿愈 。前次来黄山,天都峰路坏不能上,此次遂登鲫鱼背险峰,下过蓬莱三岛,经一线天而至玉屏楼住宿。此时文化局有规定,出外下生活写生,不准游山玩水。我队领导在枕上思及此戒,深觉不妥,于是翌晨即下山,不及去北海。

四十

    是年秋,高教部新作规定,取消兼课制度,我遂不再去浙江美院。前后兼课,历时三年。有人说我教的学生象老师,我说学生不象老师有两情况:一是老师太差,学生不想学他 ;二是学生智过于师,老师不能框住他。如果老师平平,学生也无突出才能,那末很容易象。而发现一个突出的人才,也不容易,所以孟子称“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一乐也”,诚为至言。于此同时,我在京剧院学馆,以及上海巿青年宫等处辅导国画山水。

    上海青年学画山水,有人受我影响,拜我为师。有些人自己跑来,叫我陆老师,于此,不能一一列举。我的孩子陆亨,笔性甚好,沉着而松秀,轻灵而不佻,我认为有发展前途,而功力不够。一因他工作忙,业余时间不多,二因家中只有一只桌子,我占住了,他无法画。每有人问我,后辈中有否继承我业的,我说没有,他们总说,有此条件,不学可惜。我认为他如果专心一致,用功勤学是可以学好的。 

    

■文革磨难

四十一

    一九六六年,我五十八岁。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人们当时真是莫名其妙,即使是老革命,也是碰到新问题而不知所措。接着紧锣密鼓,画院造反派中两派鏖战方酣,我们处在“台风”的中心,四面狂飚,而我们却尚未触动,在夹缝中犹有安闲。我在家加紧作画,画成毛主席诗意画二十四图,装成两卷。并于闲中将往时所题画诗文,集抄成册。为之序曰:

    “予自髫龀,未知读书,即好涂鸦。书墙涴壁,狼藉画图。初无新故诱掖之助,而有章侯外家之奇。稍长意志益坚,而鲰尔小邑,无丹青名宿、收藏世家、可资以进业者。年十八,苏州王胜之丈移寓南翔,因与相识,又丈介,获从武进冯超然先生游。丈谓予曰,使子如石谷,则超翁可无愧于廉州,而予其为烟客乎。予遂慨然思自振起,以上踵前贤之遗躅。每见一图,形诸梦寐,心摹手追,寝食俱废。间亦务为游览,穷历山川高下,此其志固已不在明清间矣。既探六法奥旨,透网之鳞,孓焉自奋。比来政四十年,前后作画无虑数百千幅。又好缀小诗短文,每盘礴初就,兴到点笔,随意数行,以摅写性灵,叙述缘起,前后亦无虑数百千条。顾不自爱惜,随手散落,未尝录副。岁壬寅,儿子亨始就箧笥所存,或图亡而题稿偶在,或借诸他处,或一图甫毕,有所跋语,随即录出,积日得若干条。今诸图迹,已等云烟,而是编也,每一翻阅,则南塘晏起,不无秋江之想。因重抄一过,以自省览。追念去日,立足未正,耽情闲逸,悔疚实多。存其谬误,亦以自警。”这篇序也可略见我的学画过程。

四十二

    一九六七年以后,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画院的造反派们在我的出身问题上,大做文章,我被打成地主分子,是专政的对象,这种毫无根据、莫须有的罪名,使我精神、肉体多受折磨。画笔被缴械收去,更不要说铺纸作画了。但我不能忘记国画事业,活一天,我要画一天。我用拾得来的破笔,蘸了清水在桌面上勾划,练习基本功,使之不致荒废。因为用清水干后无痕迹,如用墨写,查出来就是天大的罪行。那时,我早上出门,不知晚上何时到家。在这种日子里,我的爱人朱燕因,给予莫大的安慰和力量。我和妻子,加上岳母、儿子陆亨、小女陆音(此时儿女尚未工作)一家五口,靠我每月六十元的生活费过活,至是每月减至五十元。二十多年来,她就是靠这点钱,支撑门户,东西补缀,度过这漫长的艰难岁月,而从无怨言。每在穷窘,典质衣物,也从不告诉我,以免伤我的心。我受批斗后,拖着疲惫的步子捱过家门,她总强为言笑,来安慰我,使我增加活下去的勇气。这样度过十个寒暑,真是一言难尽。有一次,造反派硬说我是什么逃亡地主,我坚决不承认。画院里一名最著名的造反派专门单独审问我,一连好几日,疲劳轰炸,百般威吓,用尽逼供信的伎俩,我还是坚决不承认,最后他火了,一拳 打在我脑门上,这种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但这一拳打得我眼睛发黑,天旋地转,差点昏死过去。事后我萌发轻生的念头,预备前往淀山湖,自投清流。后在车子上想到自己决不能这样不明不白 地死去,所以终于没有走上这条绝路。回来之后这个造反派还责问我为什么不去死,看来他不逼死我,是不甘心的。批斗我时我坚持说自己家中几口人的生活决不是靠这几亩田的田租来维持的。抗战期间,我逃难到重庆,当一名小职员,根本没有收过一粒租米,抗战胜利回来后,我是靠卖画来作为我的主要生活来源的,所以我根本不是地主。这样就触怒了他们,开大会批判我,当场给我戴上没有改造好的地主分子的帽子。在寒冬腊月,要我到河滩边,在一条跳板上敲冰担水,板窄冰滑,随时有跌下河的危险,而且我是有气喘病的,时常发病,他们当然是不管我死活的。但这样做不能压服我,相反更使我坚定了要活下去的决心。

四十三

    文化大革命后期,我摘去了“没有改造好的地主分子”帽子,但还是拖着一根尾巴:敌我矛盾当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这样据说矛盾可以“缓和”了,画院也允许我参加到新安江下生活的行列。同行有陈佩秋、孙祖勃、张守成、朱梅村等人,副院长汤增桐领队。到了杭州,浙江美院派我的学生姚耕云随同出发,他对浙江熟悉,俾多照料。我们先至富阳,参观发电站,登发子陵钓台;又至芦茨参观。旋至桐庐,登桐君山,上溯至建德,登乌龙山,乃至白沙,参观新安江发电站大坝,换船去淳 安。此时在五月中旬,适值黄梅季节,淳安连日大雨,后我建议乘船由新安江上溯至安徽歙县属街口镇,再由原船回至淳安。临窗眺望,新安江两岸,群山奔赴,连续数百里不断,云气流转,时开时闭,瞬息万变,蔚为奇观。得饫览云山之美,令人不能忘怀。归后我发展了留白法,蜿蜒曲折,因势缭绕,创为新面目。后来在井冈山,见云山绵貂、长林如带,飞瀑四垂,清气流转,结合在新安江水库所见雨景、歙县写生所见白光,互相补充,于留白法,益臻完善。此种留出之白条条,既可表现为光、为气,亦可表现为水流、为云走,画面上似不可少此一物,览者自能辨之。 

四十四

    我自解放以后,迁来上海,住在复兴中路马当路口一幢石库门房子里,只有一间前厢房,约二十五平方米,前后一隔为二,一家三代七口人,前半间为我卧室和画室,后半间没有窗户,暗然无光,是我岳母及孩子们的卧室。日间一代活动都在这十二个平方米的前半间内进行。一床之外,放下一只写字台,这只写字台,既是画桌,又作饭桌,其他如拣菜、缝衣,以及孩子做功课等,穿插互用,都在这桌子上面。窗子正对大门,来人一进大门,一目了然。客人来了,环立四周,无处就坐。他们不去,我也不能遂此停止工作,所以养成了当众挥毫的习惯。我不打草稿,一支笔画到底,中间不换笔,墨也很省,画完后笔洗内水还是清清的。我的绘画工具简单,画碟笔砚,皆极粗陋,与此环境十分调 和。面东一排窗子,天井靠南是高墙。夏季满室太阳,无移案处;一到冬天,太阳从不光顾,室内比室外还冷。上面没有天幔,楼上擦地板,下面下大雨。地板全坏,潮湿腐烂,半夜起来,总可捉到蜒蚰一、二十条,有时爬到枕上,冷冰冰的吓人一大跳。加之鼠患猖獗,终夜不宁;跳蚤肆虐,爬搔为苦。在这种环境里,我前后住了整整三十年;在这张桌子上,我创作了千数的作品 。来人都说我居住条件太差,我总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认为只要把思想集中在创作上,一心搞好国画事业,其他都可以不在乎,也就忘其为差了。我生活简单,对衣食住行要求不高,随遇而安,从不计较,觉得不值得在这方面化多大的心力。

四十五

    自四凶当道,是非颠倒,功罪不分,广大人民不知何以为生,以至国将不国,元气大伤。赖中央领导,当机立断,一九七六年一举粉碎四人帮,阴霾尽扫,白日重光,开始拨乱反正,前途重现光明。

    一九七八年,我七十岁,画院宣布我当时是错划为右派,恢复原每月八十元的津贴费。一九七九年一月,经过复查得出结论:“关于在土改时定为地主成份、不接受改造等问题,现经查明,已予否定,当时以此给予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处理决定是错误的。为此经报请徐汇区革命委员会批准,撤消原徐汇区革命委员会清队审批办公室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三日给陆俨少同志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决定。”不过又拖了三年多,至一九八二年十月才迟迟在画院一次大会上当众宣布给我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拨云见日

四十六

    四人帮既经粉碎,一九七七年五月我到井冈山写生。于此知道了当年革命斗争之坚贞激烈,而瞻顾遗迹,怀念先烈,徘徊不能去。那时赵丹同志因排演新电影,到井冈山下生活,和我相识,他作画劲头很大,可以说天天在我房内,用我笔砚作画。他说将来老了,戏演不动,就要专门作画,我也以有此画友而引为高兴。后来回到上海,他总惦记这段因缘,时常提起我。他身体强健,讵料忽患癌症,遽致不治,言之痛悼。

    井冈山当时正在南山顶上筹建革命纪念馆,需要几幅大型布置画,要我执笔。于是向上海画院调来郁文华等二人协助工作。我在井冈山住了三个月,于九月初回到南昌,准备上庐山,而此时上海有人造谣言,说我“再不回来,要出事情了”。我奉公守法,坦然处之,但家里人心有余悸,打来电报、长途电话,说庐山决不能上,催我速回。我于是回到上海,所谓谣言,毫无根据,不攻自破。其时北京邀请一批上海画家前去创作,据说名单上有我名字,上海方面说我在井冈山,不在上海,遂由别人顶了我的缺前去北京。于此我深深体会到某些关系的复杂。一九七八年二月北京外交部再次邀请上海画家前去作画,谢稚柳、唐云、陈佩秋和我四人应邀前往。我们在外交部画些驻外使馆的布置画。一个月后,任务完毕,他们三人回上海,北京要我一人到文化部国画创作组继续作画,住在友谊宾馆。不到一个星期,上海打电报来,说有紧急任务,要我速回上海。文化部感到奇怪,一方面与上海联系,一方面要我继续作画。我于是一直到五月中方才回来。其实,上海并没有什么事。在北京我受到领导的关怀,除愉快地工作之外,还游颐和园、上长城、参观十三陵地下宫殿,遍览故宫名胜古迹,也认识了北京书画界人士,得到切磋之益。并去中央美术学院讲课示范,因我不同于中央美术学院的一般山水画法,绘画风格新颖,受到了欢迎。

四十七

    一九七八年我把名山图十六幅,裱成卷子之后,托宋文治带至南京,请林散之、高二适两先生题字。高二适先生看到我的卷子,大为赏识,并说我画上小跋,高洁隽永,一定对《水经注》颇有研究。实际我对《水经注》只是粗粗地翻过一翻,哪里说得上颇有研究,这是高先生鼓励我。从此我和高先生虽未谋面,而神交在怀,书信互通。一九七九年春节前,高先生吟成《人日感怀》诗二首,要我写意成图,图未成而高先生突然逝世,后高先生的女儿高可可写信给我,说他父亲弥留之际,呼我名字,至死不忘。因此要我补作此图,以竟父亲之志。我感念存殁,其何能辞。遂画成高先生吟诗之图长卷。我未尝拜谒过高先生,亲其音容笑貌,高可可寄给照片一帧,我依样画在上面,识者都说极象。难道我和高先生夙世有缘,遂致精诚相通,有如此者。此次在南京,我特地去看望高夫人,并和高可可相识。

    这次在南京我游览了燕子矶、莫愁湖。又到梅园新村,瞻仰周总理故居,缅怀在白色恐怖中,周总理坚持真理,和国民党相周旋,取得一连串胜利的丰功伟绩。我为故居画了一幅四尺整张梅花,并题句:
                  勋业盖天地,哀思动岁时;
                  年年寒蕊发,长与万方期。

四十八

    一九七九年,我七十一岁。四月底,我回上海。五月中领导让我参加上海书法访问日本。团长沈柔坚,团员顾廷龙、谢稚枊、胡问遂、方去疾、叶露渊和我六人。上海和日本大阪巿结成友好城巿,前此日本大阪书法代表团访问过上海,为了互访,我们去日本。我们一行乘飞机由上海出发,先至东京,继乘中干线快速火车去大阪。大阪书法界举行盛大欢迎会、座谈会、以及书法交流会等与我们进行交流。日本书道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学习书法的多达几千万人,在大阪以村上三岛和梅舒适二人为宗师。村上三岛书法宗王觉斯,功力深厚。梅舒适工篆书,并善金石篆刻。我们到他们家中,观览其所收藏金石书画。旋至京都、奈良,参观皇宫和寺院;又至东京、横滨,得观现代化工业城巿的面貌;最后至箱根,游览名胜,遥望富士山,时隐时现。此行前后为时两星期,所至之处,无不秩序井然,整洁干净。日本在四十年中,以一个残破的战败国,一跃而为当今世界上经济大国,其中有许多足为我人学习之处。

四十九

    由于开放政策和旅游事业的发展,外宾来者日多,常到各地文物商店选购中国画;中国代表团到国外,亦多携带国画作为礼品 ;国内大建筑、大饭店,也须要大型布置画,以壮观瞻,于是国画家的任务多了,国画创作也日趋旺盛起来。我在此时为人民大会堂上海厅创作雁荡山大幅布置画;又为上海虹桥 飞机场候机室创作“大好河山”大型布置画,此画高约三米,阔七米,这是我生平最大的一幅创作;还为上海科技会堂、北京民航局等处创作了不少布置。

    七月中我到广西柳州,为柳州饭店画布置画,游览了柳候祠,以及近治诸山洞壑,如都乐洞、龙潭等处,回忆旧时读柳宗元的文章,心爱之,至是益想见其为人,为之钦慕不置。

    久耳桂林山水名,归途得一赏览,于城中畅游七星岩、芦笛岩、象鼻山、叠彩山等诸胜,洞壑之奇,海内第一。放舟漓江之上,平波如镜,水清见底,两岸群峰矗立,无所依傍,各自挺立,千册一貌,上耸云霄,洵为奇观。沿流至阳朔,所谓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者,诚不为虚誉矣。

    八月初,我和燕因偕同刘旦宅、王微粼夫妇去北戴河。我们乘飞机先至北京,天津巿委书记李研吾,与我有旧,到机场来接,当日即至天津 。我们参观了杨柳青年画工场以及泥塑工厂,不三日,即去北戴河,住工人疗养院。北戴河滨临大海,凉气自海上来,虽在三伏,而似深秋,诚避暑之胜地。傍晚或清晨,小立海滨,缓步沙滩,惊涛拍岸,流 沫溅履。有名鸽子岩者,乃傍海小山,石角崚赠,其巅一亭翼然,危栏四匝,遥望大海,一片汪洋,罡飚骤起,卷人欲堕。其山多黑松,亦因风故,枝皆内偃,为北戴河胜景 。东至山海关,城垣周缭,外尽于海,关隘险峻,一门才通,榜曰“天下第一关”,字迹雄健。又有孟姜女庙,庙踞一石堆上,古时当系海中小岛,沧桑变易,今在陆地,拾级百步,至庙门,内塑孟姜女像,殊粗陋,庙后大石,题曰梳妆台,此皆后人附会而成,无足观者 。在北戴河,少人事干扰,可以安心作画,不久北京美协组织画家吴作人、李苦禅、肖淑芳、阿老等人也来此,虽不同住一处,而相距不远,时常来往,颇不寂寞,我和刘旦宅夫妇住至秋凉,乘火车回北京。

    抵京后,我至颐和园藻鉴堂国画创作组小住,间亦住至我大儿陆京家中。他自解放前参加共青团,解放后,被派至北京,入外语学院专学俄文,毕业后在共青团对外联络部工作 。一九五四年去苏联留学,回国后,仍在共青团工作。文化大革命中,去河南潢川五七干校。打倒四人帮后,回至北京,转在人民出版社专管马列著作工作。他一自解放,即离家远去,在文化大革命前,或陪同外宾来上海,偶乘余暇,来家省视,不过一二小时即去,除此之外,不常见面,我们父子接触极少。文化大革命中,因我被冤栽为地主分子,他亦被牵累,受尽磨难,我和他不通书信,音耗全无,直至文化大革命后,方才得知情况。一九七八年春,我因单身来京,未及去他家,他率同妻子方以清,以及一女名平,一儿名凡来台基厂外交部看我 。方以清在中学任教,文化大革命中,大串联时来上海,匆匆一面。今其儿女皆已长大成人,首次见到我这个爷爷。

五十

    一九七七年,我在国画创作组,住友谊宾馆,一开始写《山水画刍议》,为了下妨碍创作,每日晨起写一、二条,积得若干条,一九七八年冬在藻鉴堂继续撰写,遂得脱稿,加入附图,交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付印出版。在此书中,我总结了几十年学画心得体会,不欲拾人牙慧,抒发己见,自作体例。前部泛论,涉及学画识辨 、用笔用墨、经营位置、创新自运,以及入门径路、各种应知常识等等。后部具体画法,凡我不同于别人通常画法,刻意自创,别具面目者,皆举图例说明之。还有附图近百幅,最后附我近作数十幅。一九八○年出书,在上海新华书店才上架,不二日,一抢而空:杭州、北京也是如此。为最近山水画技法之畅销书。边隅各地的读者因买下到书,写信给我,要求代购,我也无法应付,只有转至出版社处理。于是于一九八一年再版,加印二万五千册,不数月又告脱销,可知近今青年学画山水渴求技法书的迫切心情,一九八三年又第三次印刷四万册。

五十一

    当四凶气焰嚣张时,我受到委屈,不能自明。因于1974年作图题其上曰:“予先世本浙江桐庐人,高大父力田不能自存,行贾江南,遂著籍嘉定。丁丑违难,予自桐庐登舟,溯江而西。山川云树,恍如旧识,中心固已藏之。自解放来,往来浙东西,不一至江上,于桐庐也益爱之。而自愧背叛贫农阶级,猿猜鹤怨,恐不复为乡中父老所爱矣。顾予于桐乡之感情,日增月积,未尝少替。桐乡不能爱我,而我则爱桐乡綦切,即横遭阻力,其志弥坚,誓不稍夺。清泉白石,实闻斯言。偶读王临川集,有‘桐乡岂爱我,我自爱桐乡’之句,虽荆公指舒城而言,予用其意,则不啻为予咏 之也,而又岂桐乡已哉。”实则我家远祖在安公,当南宋时,在岳飞幕下,飞被害,归隐南翔。南翔当地有谚曰:“先有陆家厅,后有南翔镇。”故予世为嘉定人。而在此时,不敢明言之,因假托先世桐庐人,高大父行贾江南,著籍嘉定云云,以证实王安石桐乡诗句。此图曾收入《山水画刍议》中,恐后世不察,聊记于此。

    自古画家大都自起斋名,以表达他在这一时期的思想面貌。我在此半个世纪以来,也自己起了好几个斋名。第一个是“万安草堂”,因为这时我住在南翔南市老宅,屋后百步有一古寺名“万安寺”。屋南二百步有一拱形石桥,名万安桥而得名。而且这个斋名,也是王同愈先生帮我起的。希望此生无灾无难,万事安吉之意。第二个斋名为“骩骳楼”,我自觉为人戆直,少婉转圆美的习性,以致时常碰壁。骩骳涵义屈曲,我警戒自己做人不要太直,要圆转些,是佩韦佩弦的意思。第三个斋名是“穆如馆”,是取汉书楚元王传穆生所说“醴酒不设,可以行矣”的含义,我佩服穆生见机而行,而我自己就是一生不见机,弄得头破血流,警戒自己也要象穆生那样见机行事。第四个斋名就是“就新居”,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对新事物、新思想不能坐等他来靠拢我,必须我主动去靠拢它,改造自己;第二层意思是撷取韩昌黎“趋营悼前猛,敛退就新懦”诗句的意思,警戒自己不要 名利心太重,冲在前面,要退后一步,凡事谦让的意思。第五个斋名是“自爱庐”,我深知解放后党给我第二次艺术生命,因而深深感谢党,但在十年文革中,四人帮横行,我被当为阶级敌人看待,横被摧残,即使 是这样,我还是坚信共产党,还是热爱党,始终不渝。为了表明心迹,我借用了王安石诗句:“桐乡岂爱我,我自爱桐乡”,不敢明言之,还自诳称先世桐庐人,以证实桐乡诗句。第六个斋名是打倒四人帮后取的,叫“晚睛轩”,取李商隐“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诗意。自打倒四人帮后,拨乱反正,于我晚岁,重见太平,心情舒畅,好比雨止天晴,可以享受愉快安乐的生活了,引为庆幸。

五十二

    我在北京,才及一个月,因浙江美术学院招收山水画研究生,延我为主导老师。任务在身,遂遄至杭州。研究生共五人,为期二年毕业。浙江美术学院为全国重点学校之一,一向 注重国画,自潘天寿,黄宾虹以来,有一个良好的传统。自从这两位先生亡故后,国画系老先生已没有几位,十分凋零,亟需补充。而我在此三十年来,不习惯于上海的环境,尤其空气污浊,生活其间,颇觉气闷,深感不能适应 。我有气喘病,更需要新鲜的空气。自到杭州,有湖山之美,空气新鲜,学校中有敬老之风,处世酬应,可以少动脑筋,对我有利。此时我之为研究生主导老师,乃是兼职,组织关系,还在上海画院。浙江美术学院领导表示欢迎我调来,我也想把组织关系调过去,但是上海方面坚决不放。后因我在上海画院,是一名编外人员 ,只拿津贴,不拿工资,这样上海没有理由留我,但我在画院仍挂兼职画师的名义,和上海保持些关系。在杭州我被正式任命为浙江美术学院教授。

杭州夏季闷热,春秋两季,气候宜人,园林处处,花香鸟语,致足怡情。记得在六二、六三年间,我在浙美兼课,上午上课,下午无事,带几本书至虎跑或石屋洞等处,香茗一杯,以消永昼,得清闲之趣。今则游人杂沓,到处喧器,非复往时

五十三 

    一九八○年我七十二岁。夏天,我和燕因以及刘旦宅夫妇去庐山,会学生万青屴自北京来,遂亦同行。乘长江轮循江西上,中经南京、安庆,以达九江 。我在南昌的学生傅周海夫妇来轮埠迎接,住南湖饭店。翌晨循庐山山麓行,至海会,仰眺五老峰,巍然高峙,上及云际。继至秀峰,看香炉峰瀑布,自高崖直下数百尺,李白诗句“疑是银河落九天”者,依稀见之 。瀑布下汇于潭,清澈见底,余波沦涟,于石罅中溢出。游人甚众,或浴于潭,或赤足嬉水,少年人兴趣不浅。旋至白鹿洞书院,堂宇宽敞,犹可想见当年士子四方来集,讲学之盛。大门前一涧围抱,上多古木,凉荫满地,遂忘炎暑。最后至东林寺,少时读虎溪三笑故事,今至其处,缅想晋贤高风。徘徊久之。寺几经兴废,规模不大,已非旧制。闻经十年浩劫 ,佛像破坏无遗,于今重塑,寒伧可伶,和尚数辈,在卖香烛茶水。一塔尚存,犹见古制。翌日至湖口,登石钟山,亭榭新修,丹碧烂然,遥望江流,与鄱阳湖水汇流处,清浊判然。少读苏东坡石钟山记,扁舟夜泊其下,鞺(革答)之声,犹似乐作,而知石钟之名所从来,一扫愚妄猜测,亦知事必躬亲而后可知其究竟。继驱车前行,至柴桑,游龙宫洞 ,洞极深广,首尾十余里,而中间为堂者三,皆可容千人。导者言此洞之大,为海内第一。惜少钟乳,不若桂林芦笛岩之富丽堂皇,琳琅满目,令人有身入仙境之感。

    体息一天,继续出游,登山公路屈曲盘旋,不劳跬步,而至其巅。当年公路未通,游人自好汉坡上,洵非好汉,不能登山。傅周海任职南昌工艺美术研究所,先来安排宿舍,否则在今旺季,游人麕集,一榻为难。我和旦宅两家,合住一幢小院,绿树四周,繁阴蒙密,仰不见天日。本拟来庐山避暑,过一夏天,安心作画,可少干扰,而今室内光线殊暗,又伙食不惯,似难久住。出游含鄱口、植物园,龙首岩、三宝树、仙人洞、人工湖、花径、绵绣谷等处。庐山开发时早,名震宇内,骚人墨客,诗篇游记,在人耳目间,尤以交通方便,舟车易至,其得盛誉,固非偶然。实则云山奇丽、风景之佳,逊黄山、雁荡远矣。畅游归来,中途经小孤山,陡削奇秀、特立江中,惜不能一登临之,陆放翁《老学庵笔记》记其地甚详。

    回到上海,万青屴住我家凡一阅月,每与闲谈,因得知我的身世,以及学画本末。青屴好学,学间不辍,撰文作画,每至夜分。彼欲为我作传记,谓近尚有不相知闻者,用以告之。他后于一九八○提冬中央美术学院校刊《美术研究》上撰登《陆俨少的艺术》一文,详记我的经历,以及艺术观点、创新面目等等,述及面颇广,称道亦至,我既心感其意,然亦自惭,盛誉之下,倘不能至,及是一种鞭策,当勉力以求。他后又撰文于香港出版的《美术家》杂志,虽内容相近,然从另一角度论述我的绘画艺术。他说以俟他年,积聚资料,当成一本专论我的著作,俾后世有所考览。正因他人的揄扬,妄窃时誉,我应有自知之明,努力学问,庶不为识者所齿冷 。

五十四

    盛暑已过,倏又秋凉,我到杭州,其时调动工作事,虽经周折,顾已冲破阻碍,得告如愿。学院配给新建套房两间,与姚耕云对门,共一楼面。我时不在,可得照顾,我感谢院领导为我安排得周密妥当。我每星期一到研究生处,看他们的创作,以及询问学习情况 。他们的教室在四楼上面,我有气喘病,中间心须歇息几次,学员们知道情况,所以除去星期一我到教室外,其他时间,他们常到我家,好在同在学校范围之内,极为近便。

    我为研究生们讲述气韵、南北宗等问题。历来对“气韵生动”,解说不一。我认为首先要把概念搞清楚,即何者为气韵。中国画主张在似与不似之间,所以一幅画包括两个部分:一个是具象部份,即所谓“似”,摄取形象,令观者看懂所描写者为何物;另外一个是抽象部分,即除去具象部分以外,其它一切,都包括在抽象部分的范围之内。即所谓“气韵”是一幅作品完成后的整体效果,气韵包括气息、气质、品格、韵味、韵致、气势等等。以上种种,首先要生动,即要有生气,以及灵动的感觉。中国画应和书法一样,点划要能独立存在,画上一点一划,除了为形象服务之外,要有独立存在的价值。气韵之高下,大 部分是通过点划显现出来的。点划用笔必须活,如书法讲求一波三折,以及龙飞凤舞、高空坠石、渴骥奔泉等等,简言之,也不外一个活字,都是要达到生动的境界。所以不仅仅其中气势要有动感,即如韵味、品格、气质等等,也无不要有生命力。有生而后有动,有动而后不呆板,而后有高格调、好韵味。所以不是先有气韵而后生动,而是生动而后气韵出焉。所以有人认为有了气韵,再论生动与否,这样本末倒置是错误的。实则天下没有不生动的气韵,有了气韵,一定生动;生动的对面是死板,既是死板,哪里还有高格调、好韵味?更说不上有气势了。我一向主张画要有动势或流动感,也即要有生气,这样开创了一个面目。即使如以前论画,主张贵有静味。但我们知道静不是死,静和动是内涵和外拓的两个方面,都要有生机,死了也就一切都完了。

    再有南北宗的问题,历来也是纠缠不清。董其昌倡为是说,有其宗旨,但中间掺杂他个人爱好,以致概念不明确,他自己也不能自圆其说。我认为把画法分为两大派系,有其方便之处。其一披麻画法,表现土山,即董其昌所说之南宗常用之;其一为斧劈画法,表现石山,即董其昌所说之北宗常用之。斧劈用侧锋,勾斫之中有挑的笔意。披麻有中锋,排比而直下,两者方法各异,界限清楚。我们回顾一下中国山水画史,唐代而下,以至北宋而画法大备。其时荆关画法,馀波犹劲,而董巨崛起,有取代之势,及至江贯道已成强弩之末,于是刘、李、马、夏,一统南宋画坛,变披麻画法而为斧劈画法。及其末流,笔过伤韵,于是赵松雪主张复古,即 复北宋董巨披麻画法。黄、王、倪、吴是元四大家,其中倪瓒旧说出自荆关,我认为他的皴法,下笔中锋,而落笔是侧锋,但无勾斫上挑的笔意,尤其早年纯学董源,所以还是一家眷属。下至 明初,浙派兴起,远绍南宋画法,下及仇、唐,皆用斧劈。即如文、沈,其皴法亦有斧劈上挑之意,但不甚明显,故皆可拦入北宗的范围之内。及其末流,干巴枯瘠,无有余味。于是董其昌倡为南宗之论,实即恢复元代董巨披麻画法,四王恽吴,翕然宗之,即四画僧亦受其影响。一千年来,其间消长过程,大致可见。当今国画中兴,山水画必有高潮之到来,以致超越前人。所以不必斤斤于南北宗之论,而受其限制。土山石山,皆在表现对象范围之内,尽可因对象之不同,以斧劈披麻,加减穿插互用之。

五十五

    一九七九年春,荣宝斋王大山写信给我,说荣宝斋推荐我去香港办个展,要我早作准备。到一九八○年秋,已积得画八十幅,全部裱好。先在上海画院大厅展出,因场地窄小,共挂四十幅,而匆促之间,少作准备,不及发请帖,又为期只有四天,也来不及作报导宣传。但来观者络绎不绝,室为之满 。画院每隔若干日,举行个别是画师作品展览,他们都说我之画展盛况空前,也得到普遍好评。因我在上海,从未举行个展,虽在各次展览有零星一幅、两幅展出,从未见有集中数十幅者。加之二十余年沉沦,剥夺了与群众 见面的机会,稀见为贵,此其故也。

    上海展后,画幅全部带至杭州,于浙江美术学院展览馆展出。在展出期间,举行座谈,亦以好评居多,此皆同志们对我的鞭策和鼓励。浙江军区一位解放军同志知道我将去香港举行个展,撰文交人民广播电台,向台湾广播,说明大陆对老知识分子的重视。杭州个展结束,即装箱运至北京。到了北京之后,叶浅予先生知道了,欢迎我在中央美术学院展览馆展出。事出仓猝,我一点没有准备,也不及印请柬,草草展出,好在中央美术学院展览馆在王府井大街,地处闹市,故来观者甚多,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因和学校相近,中央美院学生有带 笔砚来临摹者,闻有接连来看十余次者,各杂志社有来照相者,以后有些杂志发表我的作品,大都取材于此。

    其年九月下旬,荣宝斋举行成立三十周年纪念活动,我有请帖见邀,因和燕因前往。举行纪念仪式的一天,盛况空前,港澳同胞,来贺者不少,其中赖恬昌先生,他是香港中文大学校外进修部主任,解放初期他在上海友谊商店买过我画的一部花卉册页,草草墨戏,蒙其选中买去。他初未耳我名,而十分喜爱此册。他著有英文版《画法要论》,竟将我画印入书中作附图,并把书寄给我。从此相知,但不过神交而已,至此一见如故,互道钦仰之怀。

    北京故宫博物院例于国庆节陈列宋、元名迹,我知闻已久,此心驰念,而无缘得见。这次来京,适值国庆,机会难得,遂即往观,得饱眼福。陈列中我所 心爱而可资学习者计有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阎立本《五牛图》、张择端《清河上明图》、赵伯骕《万松金阙图》、李唐《采薇图》以及元代钱舜举《花卉卷》、王叔明《水墨山水册页》、倪瓒《墨笔山水》 轴、王绎《杨竹西像》等,此皆希见之物,只有解放之后,公诸人民,买张门票,得恣观览。

    山水画自乾嘉以后,趋入低潮,及至清末,无可观者。只因宇内名迹,尽入内府,庶民无缘得见。又印刷术尚未昌明,学画者仅能接触木刻本,见地不广,何能提高?初学作画,得见名迹,揣摩其笔精墨妙,所见既高,手亦随之。解放之后,国画水平渐入高潮,其故之一端在真迹公诸于世,辅以印刷昌明,可下真迹半等,一编在室,朝夕摩挲,取法乎上,不致在下,必然之理也。

    是年即在北京过冬,藻鉴堂以及大儿陆京家,两头兼住。虽远在郊区,东西相距数十里,而往来尚便。我不乐市尘,安于郊居,故有人不惯住颐和园藻鉴堂,住久有寂寞无聊之感。而我则反是,虽经月不踏城市,亦无所苦。此地山明水秀,甚饶野趣,临窗作画,可闻鸟语,工作生活于其间,自是享受清福,回至陆京家,孙女孙儿,皆已长大,得叙天伦,亦是人生一乐。

五十六

    一九八一年三月,我回到杭州。去香港个展准备就绪,画亦已交由荣宝斋运至香港。五月中,大儿陆京来杭陪伴我去香港。办好护照,于杭州乘飞机直飞香港。

    到达后,香港博雅公司经理王桂鸿以及张玲麟女士、莫一点先生等来机场迎接,住九龙美丽华饭店。三日后个展于香港富丽华饭店 正式展出。裙屐咸至,花篮拥簇,可称盛况。当即举行记者招待会,阐述我来港情况,以及学画经过,流派特点。会上记者们提出问题互相交谈。这次共展出八十幅画,拍了小电影、电视。此后各报陆续报道我的个展情况,还有评价我画的文章,前后共四十篇左右,我和撰写者素不相识,都是他们主动执笔,揄扬我的艺术。大家都说这是几年来大陆画家到香港展出最成功的一次。他们分析来港的成功与否,端在二者 :其一能卖,其二影响大。而尤以后者最为重要。因为能卖,只要有后台大老板,全部买下来,也属容易。至于有影响,观者说句好,那必须作品拿得出,深入人心,过后还有人谈论提及,就不那么容易。我在展览会场上,有不少群众看过之后,说我可惜不在香港,否则他们将从我学画。而报纸发表文章说,这次画展的成功是大陆上来开画展前所未有的。我不善交际,到香港以后,既没请过客,也从未拜访过一个人 。当我未来香港之前,有许多朋友,出于好心,劝我不要去香港,说近几年来到香港办个展,极少有成功者,如果不成功,还是不开为好。当时我想我已准备了这批画,都已由荣宝斋收购,展出之后 ,卖与不卖,在经济上与我无关;我也没有崇高的声望,即使个展失败,也无所谓。而乘此到香港一次,开开眼界,领略一班,有何不可?但是香港的生活状况,我极不习惯。我每天来回于展览会场与住宿旅馆之间,夜间绝不出去,也没有逛过街和参观所谓夜总会。香港人生活紧张,一刻无休暇,处处动脑筋,一切为了钱,我极不适应,所以当两个星期签证期满之后,有人劝我申请延期,再耽一个时期,我谢绝他们的好意,到期之后,即回杭州。

    我在香港期间,到中文大学艺术系参加过一次座谈会,观看了师生的作品,交流了意见和经验。又到海洋公园去参观,承黄蒙田先生 、张玲麟女士等作陪,坐了缆车,登上高山,看了海底的丰富资源,以及海豹表演等等。

    我的老友彭袭明,一九五○年去香港,相别三十余年,他住在香港跑马地,病足,不良于行,久不出门,所以我的展览他不能前来观看,此次来港,我特地去看他,他今年七十五岁,生平未曾娶妻,孤老头独自生活。他能画,书亦美好,尤善书札,有文墨,在港以教授国画为生。多年不见,一见惊喜,互相拥抱,他盛宴请我,临别还将巨然《秋山问道图》巨幅复制品赠给我,我归后装裱成轴,见画如见人也。又有万一鹏先生,少予数岁,嘉定人,在港教授国画山水,相见于数千里外,互话乡情,倍感亲切。

    此次在港个展是有影响的台湾出版之《艺术家》杂志,第十三卷第二期,载梅创基撰《香港展出陆俨少山水画》一文,他说:

    “近代山水画,有人只主张继承传统,讲求笔墨功夫和出处,又大多流于因袭,缺少面目和现代感。另外也有人主张创新,并提倡写生之类的真实,因欠缺笔墨和学问修养,形成某种自然和社会现象的注解,变得浅薄乏味。陆氏的作品,正是在这两者之间取得统一或协调,形成今天的自家面目,为现代画家别树一帜。就作品先入为主而言,他的风格很突出,一看就知道属于他的。利用了面、线、点的组织和安排,即画面中的墨块和空白,疏密不同的勾勒的阳线,和留出的阴线,造成了阴阳交替和黑白跳动,线条同面的配搭,形成了强烈的流动感 ;赵无极的抽象作品中,似乎也有这种感觉。

    陆氏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现代感,并不是借助于洋房之类的现代符号,而是如潘天寿作品一般的节奏鲜明,不同旧传统平稳的垂直与庄重。在具体的表现手法上,局部使用浓厚的墨色,云和流水用线条勾勒,亦为其他画家极少采用。

    他不主张对景物写生,看一看就够了,而从临摹入手。这证明吸收前人经验为主,体会和默记真实的河山,扩大胸襟和增进见识及丰富的表现手法,是足以证明其绘画观念仍然是传统的。

    他又自称喜用硬笔作画,树的造型很拙,线条的变化之中又有圆和厚的感觉。这固然是长期磨炼的结果,似乎用笔的方法上吸收了‘金石派’的特点。用色方面,除了少数浓烈的点使画面格外醒目之外,基本上是淡淡的冷暧交替,令主要的 墨色更显得明朗。

    一位成功的画家,其作品要生动和自然之外,也需要学问修养好,才能精、深、广、博,境界才能高。再说陆俨少的作品,画本身很生动,有气势,字和画很配合,也很统一。从画中的题词内容来看,他的学问修养很好,这点足以考起许多现代画家。”

    我不认识梅创基先生,也不知道他为何许人。他从台湾隔海看来,想更清楚。以画论画,不掺杂人事因素,可以较为正确。同时也叙述我的创作特点,可以补本文之未备,故特节录于此。

    后来在黄山,遇到香港中文大学赖恬昌先生,以及他们同来游览黄山的几位香港文艺界人士,都说我个展在港颇有影响,香港文艺界至今还在提起我。一九八一年冬,中国画研究院成立之时,现在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任教的台湾画家刘国松先生,应邀来北京,参加成立大会,他说香港青年画家都买了我的画册,在临学我的画 。我在举行个展时,经办单位博雅公司为我出版了一部《陆俨少画集》在港发行,此画册共收画五十幅,一半有彩色,由李可染先生题签,张仃先生作序,启功先生题字,据说发行之后,影响很好。我带回若干本,国内学画者,看到之后,有托国外亲友带来者,也因之引起国外画家的注意。

    我在香港,听人说我的画在美国纽约等地拍卖行内拍卖,尤其我的早年之作,人所欢迎,价格较高。在六十年代以前,我的画风较为缜密娟秀,灵气外露;七十年代以后,日趋浑厚老练,风格一变。我早年笔墨流传较少,自认早年笔未到沉着痛快境地,而反得世人赏识,难道是物以稀为贵,得之为难故耶?老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自认近年笔力比前较为雄健,一扫柔媚之习,然过此则流于犷悍 。老年变法,释回增美,当时时警惕,因为所谓变法,不一定是变好,也有变坏之可能。所以学画当先提高识见,识见既高,而后能在演进之间,时时救偏补敝,不致泛滥耳。兹再总结我的创作法,有三个联合体:

    一、王原祁以至黄宾虹的构图方法,都是由大到小,先定位置,摆正大轮廓,再逐渐勾搭,滃澹点染,以至完成。我一反此法,而是由小到大,笔笔生发,初无定稿,积小面而成大面 。在创作过程中,每或思路断绝,形势扦挌,山重水覆,终已无路,而转折之间,枊暗花明,绝处逢生,又是一个新境界。这样出奇制胜,可使章法灵活,免于雷同。但其难处在于审察形势,照顾全局。譬如下棋,一子才下,即要预想以后数子如何下法,方不致全盘皆输,一败涂地,不可收拾。

    二、正因为此由小到大的方法,必须在用墨上不是由淡入浓,而是由浓入淡。随浓随淡,一气呵成,可使口子生辣,精神顿起 。但其难处,在于浓墨既下,不可更改,应浓应淡,要有把握,用墨不当,或失之黑气层层,或失之虚弱无力,变成废品。或笔墨空疏,形象单调,无融液映带之致。总之何处宜浓墨,何处宜淡墨,要心中有数,然后循理成章,自然凑泊,得尽佳致。

    三、也因用以上两个方法,首先必须注意点线,突出骨法用笔,做到每一根线,每一个点,起讫清楚,都有交代。疏密提按,繁简轻重,浓淡干湿,极其变化 。这样可以使画面起伏不平,有节奏感、韵律感。其难处要达到点线的圆浑灵变,沉着痛快,笔力透纸,具有本身的欣赏价值,这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做到的,首先心中要有高格调 ,再加上精熟功夫。不断进行肌肉训练,然后才能经得起推敲。如果点线恶俗,则格调难高,气势不生,韵味不至。所以要做到气韵生动,其关键全在用笔用墨上 。以上所论构图、用墨、用笔三种方法,是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合则两利,废一不可。

五十七

    从香港回后,于七月去黄山。燕因、姚耕云、亨儿、亶儿同行。我以前两次上黄山:第一次在一九三四年,歙县到黄山之间,公路 未通,山中一片残破,毫无建设;第二次在一九六四年,只到玉屏楼,一宿即循原路下山,未及到西海北海,一觇新建之北海宾馆,引以为憾。近年因肺气肿痼疾,一动即喘,艰于登陟,山灵见拒,常谓此生已矣。最近得知黄山在特殊情况下,允许雇轿上山。遂有重登三上之愿。

    我由杭州出发,循杭徽公路经歙县直抵黄山山下。再换车至云谷寺,由此上山,尽是石级,行十五里至北海宾馆。燕因等步行,我因体弱气喘,乃雇轿上山。这是特殊情况,一路上行人注目,加之抬轿人气喘如牛,汗流浃背,我虽是年老体弱,但总觉不是滋味。因之下山,我坚决不坐轿。下山不比上山,可以坚持,在山上住上十天之后,由亶儿搀扶,徒步走下。到达云谷寺,两脚酸痛,不能举步,勉强到达,极为狼狈。

    一个山水画家,必须深入名山大川,观察大自然之精神面貌,扩展视野,增强感受,提高意境,丰富技巧。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两者不可缺一。我少壮之时,在当时国画界中,算比较多跑的人。解放不久,即遭政治挫折,二十多年沉沦,及至平反恢复,年已古稀,即欲登陟,腰脚不济,望岩兴叹,徒唤奈何 。我此次上黄山,即欲补上游北海、西海一课。因第一次虽至狮子林,北海宾馆尚未建造。西海排云亭等处以无向导,漏而未去,故亟欲一往。在北海宾馆住十天,大半在阴霾云雾之中,偶露峰尖,亦迷濛才辨,极少几天,可见天日 ;然在霪雨之后,群山如沐,云海展现,蔚为壮观,为前二上所未见。又颓阳西倾,晚霞明灭,绚丽如画,而且每日异样,绝无相同,叹为观止。此次上黄山,主要以补前之未到北海、西海之缺憾。故未再往玉屏楼,仍由后山下至云谷寺,路经百丈岩瀑布,亦前所未见。

五十八

    暑假开学不久,九月五日,潘天寿先生纪念馆在其故居开幕,杭州西泠印社内有吴昌硕纪念馆,栖霞岭有黄宾虹纪念馆,这是杭州第 三个纪念馆。三位大师,标志着浙江国画水平的三个高峰。高峰的出现,先要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在此基础上昌出顶尖。基础越广阔深厚,顶尖也愈高耸特出,反过来又带动一批人,增植群众基础 。浙江美术学院自黄宾虹、潘天寿以来,有深厚的国画传统,怎样继承和发扬这个传统,这个责任落在我们后来人的肩上。我们不能躺在前人的传统上面,无所作为,只有不断前进,发扬光大,才是最好的继承 。这副担子不轻,我们每个人必须竭尽全力,作出贡献。

    我代表浙江省,画了一幅山水画赠送美国新泽西州,作为友好往来的礼品,由省长李丰平赴美亲自赠送,这在电视上有较长时间的播送 。后来美国新泽西州代表团来杭州,到西湖艺苑要买我的画。我的画不足道,但由此可以看到文化必须交流,才能得到相互的了解,我们以前对此工作做的太少 ,外国人不了解中国画,他们好坏不懂,真伪难辨,不能太欣赏中国画,以致在价格上和西画相去悬殊,无形中贬低了中国画的地位。以后必须在此一点上多做工作,主要通过交流,增加了解,扩大影响,让东方艺术之花,开遍全世界。

五十九

    为了参加中国画研究院的成立,我于国庆前夕去北京。四方名画家都来了,济济一堂,热闹非凡。假北京饭店大厅开大会,中央有三位副总理到场 。谷牧副总理讲了话,大意要大家团结一致,把国画研究院搞起来。李可染任院长,蔡若虹、叶浅予、黄冑任副院长。委派二十六名院委,我亦代表浙江,忝为院委之一 。翌日笔会,乘兴作画,大家兴会淋漓,各尽所长,我亦参与其内画了几幅合作画。国画研究院之能否办好,关键在于团结。研究院是国画研究最高机构,诸公惨谈经营,加之中央领导支持,打破重重阻力,得来不易,我以一个国画工作者的立场,极盼由成立而巩固,进而发扬光大,在国画事业上作出贡献,以无愧这个名称 。会后有六、七位非北京画家到钓鱼台宾馆休息并作画。其间我到故宫看古画,大部分是去年见过的几幅宋元画。虽是熟面孔,但不厌重复再见。我是从不放过看古画名 迹的机会,觉得看一次有一次的长进,温故知新,不厌其多。我在上海也常去博物馆,观看古画,但每次去,很难得碰到相识的青年人也在看,于此可见一些青年人对古画不感兴趣,没有充分利用这个好条件。在解放以前,哪时有买了一张门票,就可以尽情观看宋元明清画,今天看不足,明天可以继续看的好事?所以青年画家来上海,我必介绍他们到上海博物馆去看画。

    

■心醉晚晴

六十

    八一年我自揆年事日高,腰脚日退,而海内名山,可资描绘者至多,而今老大,更欲上蹑危岩,恣情眺览,已不可能。顾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再更数年,欲如今日之舟车奔驰,岂可得乎?一个山水画工作者,长年不出,闭户冥索,而欲老年变法,创立面目,终属虚语。及今未甚耄老,当抓紧时间不放过一切机会,故在此一二年中,我西去关陕,东浮沧海,南踰岭峤,北及幽燕,劳薪卒卒,万里往来,略记行踪如后。十二月中旬,乘飞机去广州,及至下旬,刘旦宅夫妇也来广州,同住南湖宾馆 。该宾馆距广州巿区十公里左右,一水环山,堂宇新建,平台近及水面,地极幽静。时谢稚柳、陈佩秋夫妇、许麟庐、陈大羽、秦岭云、周怀民等同住,颇不寂寞 。当时朱屺瞻、应野平、钱君匋等人亦联袂南来,住东方宾馆,时或集合,得相聚首。八一年为广东近年邀请画家最多的一年,故极难得。我们即在广州白云宾馆度过春节。传闻广东花会,盛极一时,至则竹棚席舍,连接里许,摊户林立,花木阗堙,游人杂沓,肩摩踵接,路为之塞。广东人民皆有花癖,及至春节,家家养花,瓶 插盆栽,皆取给花巿。实则花巿之上,并无名种,皆自顺德、番禺、诸郊县运来,桃花一枝,含苞未放,高与人齐,干如臂粗,索价五十元;金桔一株,结实数十枚,价亦十元以上,花农皆得厚利,故致殷富。又邻近港澳,舟车易达,一日可以往返,签订合同,日致蔬果禽鱼,获利益溥,故非他处可比。

    二月下旬,我迁住珠岛宾馆。宾馆位于珠江滨小岛之上,故又名小岛宾馆,碧水迴环,有桥可通,径道平坦,堂宇整洁,棕榈成列,繁荫如障,红棉一树,花开如火,我与刘旦宅夫妇食息于斯近两个月。香港霍丽娜小姐为老友彭袭明之高足,于香港相识,知我来广州,特来相见。其老家在番禺,因招待我和刘旦宅两夫妇去番禺作客,宾馆新建,有亭榭之胜 。嗣后又约往中山温泉宾馆作客,新建宾馆,范围宏广,环境明洁,港澳来游者云集。又偕游翠享村,瞻仰中山先生故居,见其少时游钓学习之所,想见一代伟人,不胜仰止。

    在广东期间,曾至肇庆星湖,诸峰罗列,犹如桂林,而环水长堤,花明柳暗,则类西湖,故论者谓兼两者之胜。住波海楼,宿雨初晴,新绿宜人,主人嘱书留念,强辞不获,勉为一绝:
           长堤花草映清流,春色全归波海楼;
           最是游人看不足,星湖湖外雨初收。

    食文庆鲤鱼,平生所未尝。据闻此鱼食茡荠长大,长七、八寸,无大小参差,肉殊鲜嫩,入口而化,产量不多,只限一处,秋冬之间,捕捞仅数次,以馈港客。此日适值捕捞,可谓口福不浅。

    继至鼎湖,山中古木成林,一入片原始森林,周围数十里间,枝柯轇结,葱茏郁茂,无有空间,这在人口稠密地区附近,极为难得 ,为今重点保护区。庆云寺掩映林木之间,殿宇宏敞,阶前山茶一株,枝干奇古,数百年物也。又有瀑布一悬,迂道不及往。

    肇庆巿有端砚厂,遂往参观,陈列室中成品甚多,式样不一,虽各具异态,而刻工未能尽美。厂领导嘱留字为念,遂书一纸,临行赠我端砚一方。

    又至南海县西樵山,山不甚高,闻上有水眼,故瀑流甚大。房屋如蜂衙,曲折而上,幽邃可喜。县长乞诗,遂书以留念:
           自到西樵合有诗,山光塔影两相宜;
           亭台曲折缘云上,迳路盘迂引步迟。
           不信顶容千斛水,长教树发万年枝;
           更言六月清凉地,重到殷勤订后期。
    县长言此地六月凉爽,殷勤订约要我暑期重来,情殊可感。归途顺道参观石湾窑厂和祖庙。

    从化以温泉著称,遂往就浴。又有高瀑一悬,可资观览。广州自十一月至一月间,室内室外,温暧如一,匪若北地室内暄燠,出门则凛冽难忍,故避寒者群至,但至二月下旬,气候转变,日日阴霾寒冷,至三月更甚,加之空气潮湿,墙壁皆“流汗”当地人于此时皆紧闭窗户,以防湿气入侵,故殊不适。一九八二年三月底遂乘火车回杭州,车行英德一带,铁路循北而行,凭窗眺望,山重水转,目 不暇接。可惜昏黑时经过韶关,不见金鸡岭之雄姿,引以憾事。

六十一

    四月中我在杭州,将前在香港所得日本精印画册,计《宋画精华》三大册、《元画精华》二大册、以及《故宫名画三百种》全套,捐赠浙江美院国画系。此皆印刷精良,可下真迹一等者,内多宋元剧迹,为外间所罕见。遑论宋、元精华诸册,为他处所无,即如《故宫名画三百种》学校图书馆虽有一部,但不轻易出借,要借须由系的名义,约日归还,教学为之极感不便。我今将此三种画册赠给院内国画系,供学生阅览,其中《故宫名画三百种》我主张逐页拆散,可便临摹。学画以提高识见为第一,不见佳作,不知高的标准,何来提高?我视学校如家,故尽其绵薄,为学生水平的提高创造条件,虽极微小,但我衷心希望国画日益发展、繁荣,下一代要胜过上一代。我能够做到的事,应该尽力去做。此举得到了学校的嘉奖。

六十二

    五月中回至上海,接西安美协和陕西省国画院的邀请,乘 飞机前往西安,住人民大厦。游览了西安巿内古迹,如大、小雁塔,华清池、秦俑坑、半坡村、碑林等处。又游汉唐诸陵,如茂陵、乾陵等。北至黄陵,观古柏,一路阡陌纵横,古迹林立,想到远祖先民,辛勤劳动,开辟山林,遗留后世灿烂文化,我作为炎黄子孙,更曾进了对祖国的热爱。又东至禹门口观黄河之汹涌浩瀚。旋谒司马迁祠堂,归又至少陵塬,谒杜甫祠。两公诗文,对民族文化艺术贡献极大,皆平生所酷嗜,归后我联合写成一卷,以自览观,而寄敬慕之情。此行也,得见黄土高原之结构面貌,作为此卷背景,前所未备,可算是创立新法。又值得一提者,秦岭山脉的雄伟高大,范华原之所自出,而又不劳登陟,循入川公路向南行,不必下车,即可恣览饱观。其入山孔道约有四、五处,以丰峪口为最胜,巉岩峭壁,上接云汉,高华重实,觉东南诸山,皆出其下。陕西国画院院长方济众同志为东道主,他是汉中人,约我作汉中之游。少读杜陵入蜀诸诗,甚欲蹑其故迹,一往游之。归途乘火车过华山,遥望云峰,思虑万千,终以老迈,腰脚不济,望岩而兴叹。归后在上海晤谢稚 柳,备述胜概,他于秋季往游,归后语予曰,秦岭风光,前所未见,信推首屈一指,当之可以无愧。

六十三

    甫到杭州,宁波工艺美术研究所派我学生金林观来迎我去宁波作艺术交流。后至天童、育王两寺游览,渡海至普陀。前后五日,畅游诸寺,以潮音洞最为奇伟,乱石崚嶒,伸入海内,两崖并峙,穹然中空,潮水涌进,回荡撞击,訇然作响,令人目眩心悸。又至溪口,登妙高台,观千丈岩瀑布。上隐潭在其下,而水势亦可观,至宁海浴于南溪温泉,而于冠庄访潘天寿先生故居,于其屋旁,瞻仰久之。潘先生之侄媳引入室内,稍坐而去。

    回至上海度夏,作画准备个展。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计划出版我大型画册,收集早、中、晚三期作品,于其发展过程中,可觇我写字作画源委,上海书画出版社也定下出我课徒山水画稿并催促写出自传,以上三者,我即着手准备。

    十月中,浙江美协在京举行浙江中国画展,要我前去北京,参加开幕式 。在京住了一个星期,中间到故宫看古画,即回上海,参加上海画院经办的金山宾馆的布置画创作,我分配到一幅大型布置画,计共三十平方公尺,这是我第二次画这样的大画 。我满怀激情画了一幅《雁荡泉石图》,从中得到了一次很好的锻炼,以后画大型布置画将更有把握。

    十一月初,我至杭州,应青田园林局之邀,前去游石门洞、太鹤山,旋至丽水,往游仙都,观天柱峰之胜。皆为其题名书匾,间亦作诗记游。继至温州,游南雁荡。旧闻南雁荡名,向往之情久矣,至是得酬夙愿。以前听人介绍,看此照片,如坠五里雾中,多方悬揣,未得要领。及至其处,虽仅盘桓半日,而山之典型脉络、环境神气、名胜位置、道路去向,了如指掌。故知作画写景,必须亲历,经过实践,有得于中,而后落笔胆大,更无疑虑 。因赋五古一首以记事:
           兹山山石秀,岌业各异态;
           层叠相负上,似欲塞两戒。
           岩窦疑人为,迳路穿自内;
           松桧翳其下,因风发虚籟。
           前詑北雁奇,而今知非最。
           天设两雁荡,特立南天外;
           各自擅胜场,无愧可相对。
           胜游未可秘,归将语侪辈。
           赋诗恨不尽,兼欲施诸绘。
           后有来游者,知予非私爱。
    在温州为工艺美术者示范作画。游江心寺,驱车至乐清县,重游北雁荡。大龙湫未能重到,显胜门亦以汽车不能直达,相距不及十里处,而我行路气急,废然而返,每于斯时,始叹老之已至,不获从少年之游履,心有余而力不足,引以为恨事。

    我于一九六三年第一次游雁荡,此是第二次,相隔二十年,山中变化不能说很多。走过晌岭头,一直到铁城嶂,展现眼前的峰峦,坚实高大,岩岩不可犯,迭相雄峙,气象万千,虽是第二次相见,还是有很大的魅力,紧紧抓住人,使我再次感到祖国的伟大,山川的可爱。一个山水画家,就是要把她描绘下来,但是首先自己要 有激情,然后才能够感动别人,美化人们的心灵。我每到名山大川中去,看到高高的峰峦,长流不断的瀑布,苍松古柏的夭矫盘挐、挺然而立,这些美景,使我激动不已,仿佛心都要跳出来,与之相拥抱。今又到雁荡,就是有这个感受,我爱雁荡,更爱祖国,我要挥动我的画笔,仔细地将其描绘下来,献给祖国人民,以及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民。我在雁荡赋诗四首以留念:
              其一
      重到名山记昔游,廿年如梦剧沉浮。
      铁城嶂下梅花石,犹带斜阳一树秋。
              其二
      合掌高峰仰面看,流云驭气接天寒;
       石开洞壑岩悬瀑,信是东南第一山。
              其三
      灵峰游后更灵岩,尚见当年夹道杉。
      我与龙湫旧相识,临流青竹不曾芟。
              其四
      青山叠叠埋忠骨,万古英名不可攀。
      好与比邻三折瀑,长流恩泽在人间。
    世人多重黄山,故黄山画派,大行于世。我独爱雁荡,认为远较黄山入画,它的雄奇朴茂,大巧若拙,厚重而高峙,似丑而实秀,为他山所无。故我多画雁荡,一以山之气质与我性格相近,二以不欲与人雷同,可以多所创意。因之此二十年来,我多写雁荡风貌,大小几至数十百幅,而黄山则十不及一。画山当得其精神面貌,所谓典型是也 。得其典型,虽不能指名为何峰何水,而典型具在,不可移易,使人一望而知为雁荡,这是最难。我反对到东到西,不管何山何水,只是一种笔法,即使形体相象,可以指名何处,而典型不具,也属枉然。世上千山万水各具异态 ,不相雷同,所以我们每到一处,应有一种与之相适合的笔法,要创出一个新的面目,否则空往徒劳,入宝山而无所得,实为可惜。

    由雁荡乘车至天台,宿天台寺。得诗以寄意:
      乌桕丹枫一样红,车行数转路西东;
      不知何处隋朝寺,梵呗声随落叶风。

    连朝劳顿,又撄风寒,至天台寺中而病发,卧床二日,延医诊治,错过看石梁飞瀑的机会,虽在三十余年前去过,重游不果,终感遗憾。翌日晨,病少瘳,即回杭州。

    我生平对于山水,只要有利于学习,无不悉力以赴。此行逗留七个县,前后共二十天,略尽浙南、浙东之胜。回想旅途所经,真所谓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一片旖旎风光,诚非亲历者所能领略其胜概。长途旅行,每每在车上持续六、七个小时,同车多有瞌睡者,我总是打起精神贪婪地眺望窗外,找寻好山好水,从不放过。我这样到大自然中去,就是下生活,回来创作,把看到地山水,写入画面。我的方法,主要靠默记,不去强调山容水态的完全逼真,一般只要记住它的来龙去脉,廻环曲折,中间衔接勾搭,交待清楚就够了。为了帮助默记,在现场也不妨用铅笔勾稿,但必须认真仔细,不放过没一个细部,因为勾过一遍,心中有印象,可抓住规律。回来之后,把勾稿放在一边,不再依靠它来进行创作,这样就不 受勾稿的限制。如果勾稿马虎草率,不找寻对象的规律,回来依样描画,束缚了手脚,一定意境不高,得益不大。所以我下生活,大都采取默记的方法,这样仔细地观察,收效较好。至于有此时候,需要坐下来,慢慢地磨墨蘸水,对景写生,那是另一个目的。当看到一块石壁、一丛树,或者一个坡面,小至一个树根、一个节疤、一棵树干的皱纹,以前没有画过,或者没有画好,怎样去表现它,没有经验,这单靠默记是不够的,为此目的,必须坐下来对景写生,从而不断改进。

    以上勾稿和对写两个方法,各的不同的目的:前一个方法,是记录山川形势,以利构图;后一个方法,是找寻新方法来表现对象,以利创新。但不管怎样,在下生活之前,要有一定的基本功,这是前人实践经验的积累,有此基本功,进而不断探索,才能创造出新面目。否则即使有好的设想,也不能表达出来,所以传统的基本功和创新绝对不相矛盾,而是相辅相成的。

六十四

    当年冬天,我回上海,住进和平饭店,为饭店创作巨幅布置画《迎客松》,经及《南雁荡》等。又为人民大会堂上海厅创作《雁荡泉石》, 以及西大厅创作山水和梅花两巨幅布置画。以其余睱,又创作丈六大幅《三峡》和丈二大幅《南雁荡》、《北雁荡》,用为自己个展之用。在此时期,我前后画过多幅大型画,积累了些经验。画大幅画和小幅要求有所不同:大画挂在大建筑内,必须远看,第一要有气势,看整个画面,所以构图最为重要,用笔要壮健,设色要明亮,虚实相生,突出主题;同时,也要顾到四周环境,与之相统一。目今大会堂,大饭店,以及交通枢纽,人群集中之地,均需要大型置画,而这些画尤以山水画为宜,所以画时必须注意这些方面。

六十五

    一九八三年五月中应深圳发展公司的邀请,我偕同燕因、亨儿前去深圳。才别一年,气象迥异,故我有“曾经蔓草荒烟地,多少楼台一望中”之叹。参观了依山傍水、利用天然形势曲折有致的西丽水库度假村。及正在营建、略具规模的香蜜湖度假村,我为发展公司和香密湖各画布置画一幅。

    此时六届全国人大会即将在北京召开,我不自意,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于是遄返杭州,六月初自杭州出发,乘飞机到北京。大会六日开幕,自揆才德未至,膺此重任,感到莫大荣幸。开会期间,大会分小组讨论国家大事,选举国家最高领导人,我心情激动,莫可名状,有心更好地为社会主义祖国服务。我更要谦虚谨慎,刻苦学习,敏求神会,尽一己之绵力,庶无愧党和人民对我的信任和给我的荣誉。

    六月底回杭州,学校配给我教授楼一套,宽敞舒适,此皆人民所赐予,益思所以报答之者。暑假中返抵上海,八月中应嘉定故乡父老之邀,前去嘉定,觞于新建凌云楼,是日大雨,即席赋诗曰:
      故乡重到隔年期,又见高楼卓酒旗。
      对景君看非旧日,凌云我欲赋新诗。
      崇朝霪雨晚晴好,向夕斜阳幽草宜。
      余热犹堪驱使在,及令筋力未全衰。
    予违嘉定三十年,蒙故乡父老厚爱见招,并期岁一再至。去夏曾到,杯酒话旧,不觉尽欢。今又重来,建设日进,又改旧貌,凌云楼此其一也。登楼四眺,霪雨乍霁,晚晴独好,效原绿净,民生乐事,观感所及,因赋并书。

    我近健康有所好转,熟识者咸谓两颊加胖,气色红润,大非昔比,因此想趁此条件,不断努力,而至耄老,以期更进一步开创面目。

    八月中接到北京中国画研究院来信,谓国务院中南海紫光阁有一批布置画要我参加创作。这是一件光荣的政治任务,我遂于八月底前去北京。这次要画一幅七米长,二米高的大型布置画,以前我有一些创作大画的经验,所以比较顺手,旬日之内,画成巨幅 《层峦叠翠》青绿山水画。人家说我画得快,效果也好。但我自己总觉工作做得很不够,当竭其余热,为人民多做工作,做好工作。

六十六

    八三年九月在北京,于香山饭店看到赵无极水墨画屏。回到上海又看到赵无极大型画册,以及读到在香港《美术家》杂志上发表的郁风所撰 《赵无极——在东西方之间》一文。可惜我没有看到他在杭州的个展,未能观摩他的原作。而此大型画册,引起我的兴趣。我一向主张画应在似与不似之间,即具象和抽象应该有机地结合。如果抽去抽象部份,走具象的极端,当然不好;但如果抽去具象部份,使览者看不出所画为何物,也不是正确的创作方法。赵无极的画,看不出所画为何物,所以完全是抽象的 。我认为这绝对不是我们的方向,但我们也不应该一概排斥,如果其中可以得到一些启发,还是值得拿过来,为我所用。例如他的设色调子,可供借鉴,次之他的构图虚实相生,有大空白,不同于其他西洋画的构图。加之他的意境、情调,也有接近东方的地方。郁文所谓“在东西方之间”,我想就是指的这些。也即是和中国的山水画,有些相通之处 。赵无极是由西方走向东方,也就是在西洋画的立场上,吸收一些中国画的东西。我们应该在中国画的立场上,适当地吸收一些西洋画的东西,但决不能舍本就末,或本末倒置。东西方绘画是有相通之处的,例如赵画有动势,我也主张要有流动感,在这点上也可说是并行不悖的。

    十一月,应福建泉州华侨大学之邀,前往讲学。节届初冬,杭州已有寒意,而在泉州,暄暧如春,初意闽中可以避寒,在泉州住十日,遂至福州,而寒潮骤至,冷气入侵,几不能耐,当地人亦谓数十年所未有。适北京国防科委画布置画,及至厦门,稍事游览,转至北京,住远望楼。

六十七

    一九八四年三月中回至杭州,五月中全国人大开会,其时浙江美院开办中国绘画学习班,有美国人士近三十名来学,大部分有绘画基础,不少人且在美术教育岗位上工作,故年岁不齐,年轻者二十余岁,而年老者有至六十余者。当时在美国招生时, 以我为主导老师,所以开学时不能远离,只有向人大请假,不去北京。所有学员,皆对中国绘画有浓厚兴趣,故学习认真,两个月后,结业展出,成绩斐然。总结此期学习班,可以加深相互了解,而对文化交流,起到积级作用。以后 似可继续开办,当然还须在实践中总结经验,不断改进。

    七月下旬,台湾籍画家刘国松来杭州举行个展,主要是山水画,我忝为浙江山水画研究会会长,应尽东道之谊。他在南京个展时,刘海粟为之题诗,今来杭州,当有对等的接待,浙江美协要我题诗,勉成一律:
     混同有日知非晚,游子回归报好音。
     海峡春风吹两岸,画屏彩笔重千金。
     丹青所贵标新意,顾陆从来共此心。
     变法早怀今白首,我将君处恣追寻。

    刘国松绘画展出,有些人不能接受,但我认为他能锐意革新,独辟蹊径,是有积极意义的,所以不能一笔抺煞。我认为当取其意,而不必学其迹。如果依靠笔墨运用,能够达到象刘国松那样的抽象效果,那 末画中点线,出之于指腕,是作者性灵的直接反映,则远非水拓乾擦等特技所能及。所以第一步要承认刘国松的抽象效果,第二步将何以运用笔墨达到同样或相同等的效果,但是做到这一点是极不容易的,我于此得到启发,所以诗中说我将恣意追寻,绝非酬应之谈。

    当年初在福州时,约定今夏与刘旦宅在福州举行联展。八月下旬,去福州,画展开幕。翌晨即去武夷,住山中半月,畅游九曲之胜,上登天游,磴道依石壁而上,极为险峻。近望接笋峰,壁立千仞,径路斗绝,石级几不容足,奇险恐不在华岳之下。我常恨武夷不入画,自登天游,奇石嵌空,危峰回合,尽多粉本,而向之观看电视,参阅照片,皆不足据。在武夷日,为福州海山宾馆画丈二布置画一幅。

    九月中旬,我将平生早年、中年、近年有代表性作品十四幅献出,上海博物馆举行了隆重的授将仪式。我以作品能入藏于国家博物馆引为殊荣。旋即应四川省文特处邀请,前去成都,游览了杜甫草堂、武候祠、王建墓等名胜古迹。继至灌县,观都江堰水利工程。上青城山,于天师洞宿二宵。北至新都,游宝光寺。当地文化馆陈列出土汉画像砖,可以觇见汉代造型水平,令人向往。再北至绵阳,宿。明发至江油,参观李太白祠堂。迂道经梓潼,登七曲山,参观大庙,犹存明代木结构建筑,于古驿道处,老柏成行,连绵不断,所谓翠云廊者是也。再北经剑阁而至剑门关,山势迴抱,石角皆北向,关门如崇墉积铁,雄姿特胜。于广元观千佛崖,皇泽寺,上溯嘉陵江上游,至清风、明月两峡,古栈道遗迹尚存。此唐李思训、吴道子于大同殿壁画嘉陵江三百里山水处也,今公路凿壁附山而过,览今怀古,为之徘徊久之。

    我于一九四六年抗战胜利后,乘木筏东归,中经三峡,得谙水势,故历年以来,多作三峡险水图,此亦可说我在山水画创作上的一个转折点。此次来四川,主要拍摄 《上海中国画》要我以三峡为背景,准备归途在奉节、巫山上溯大银河,取景小三峡。而在成都,气压低,终日雾气濛濛,我极不适应,以至肺气不顺,咳嗽不止。据小山峡回来者说:峡中风大,于今天气日冷,非我体力所能支,不宜昌险从事。我遂电告上海科教电影厂,其摄制人员如未动身 ,可勿前来。即日我遂乘火车去重庆,转船经三峡,葛洲坝船闸而东下武汉、上海。四川是我旧游之地,此次到过一些新地方,开了眼界,所遗憾者,未能重到乐山峨眉以及大足等地,而南北奔驰,疲于道路,有感于老之已至。到家以后稍事休息,病体即获平复。我有自信,一竢春暧花开,健康日进,余热尚堪使用,绝不应该服老。

    九月下旬,接到杭州来信,谓日前省委宣传部有文下达学校,批准浙江画院班子人选,我被任命为浙江画院院长云云。自揆才德未至,而膺此荣任,恐有负付托之重,深滋惭惶。浙江自宋元以下,画家辈出,有声于时,画院之设立,必 能提高国画创作水平,培养一批绘画理论作者,为四化服务。

六十八

    最近台湾出版的《雄狮美术》一九八四年第四期,重点介绍我说:

    “中国绘画发展至今时,很明显地看到有两种趋势,一是走传统路线的,一是走新派作风的,这两路画家,似乎互相对峙,各不通融。走传统的经常骂走新派者为旁门左道,作品毫无可取。而走新派却不断讥讽走传统者为老古董,作品墨守成规。

    然而有一位画家的作品,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的绘画既包涵着浓厚的传统精神,又具有使人耳目一新的抽象意味。传统画家们认为他是 位承先启后的巨匠,而新派画家亦赞誉他为胆色过人,深具创见的现代画家。这位左右逢源的画家究竟是何方神圣呢?他就是近年来颇受艺坛瞩目的人物——陆俨少。

    走传统路线的人喜欢他的画,原因是他保留了许多中国绘画所特有的传统精髓于创作中,他曾深入地去钻研前人的创作技巧与心得,又融会贯通地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简单地说他是位能入能出的画家。他的笔墨功夫,实际是将宋元之法集于一身,他学宋人以取其法度,而归宿于元人以尽其变。

    搞新派作风的人对陆俨少的绘画也大感兴趣,原因是被他的画幅中所具的‘抽象意味’吸引着,说实在有些作品,如果不加上房子与点景人物,根本就看不出究竟是何物,与赵无极的绘画一样,抽象得很。从大处去看陆俨少的画,首先看到许多的白面块与白条子,又看到许多黑面块,这是黑白对比,互相交织成一幅幅奇特的景象,使整幅画充满了‘动荡之势’在其艺术创作中,的确创立了前人没有过的新技法,而且又能呈现出新的时代精神。”

    我觉得上面的介绍,未免有些称誉过份,是不敢当的,但是也写出了我的心愿,这半个世纪来,我就是孜孜兀兀朝这个方向追求探索而前进的,以做到来自传统而又无悖于创新。中间也曾想摒弃旧习,彻底改变面目,有人说这样是步子跨得太大了,我自己也感到生搬强扭不是自然的变,所以也不能肯定是正确的办法,这样走过去又回过来,徬徨不定,苦闷万端。变法是第一义的,不过也不能空想冥索,一夜之间,突然变异。必须培养情操,加之深入生活,有新的意境,从而生发出新的技法,当然也不妨吸收外来的东西,这个变才是有源有委,而不是从空而降。

    我今年七十六岁,方诸黄宾虹先生,还可再创作二十年。我不能满足过去,总想老年变法,为适应时代要求,要继续有大变。我深信只有根植在祖国的土壤上,我的艺术生命才能获得无限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