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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老人自述(三)

五、诗画篆刻渐渐成名(一八九○——一九○一)

 光褚十六年(庚寅一八九○),我二十八岁。十七年(辛卯一八九一),我二十九岁。十八年(壬辰一八九二),我三十岁。十九年(癸已一八九三),我 三十一岁。二十年(甲午一八九四),我三十二岁。这五年,我仍靠着卖画为生,来往于杏子坞韶塘周围一带。在我刚开始画像的时候,家景还是不很宽裕,常常为 了灯盏缺油,一家子摸黑上床。有位朋友黎丹,号叫雨民,是沁园师的外甥,到我家来看我,留他住下,夜无油橙,烧了松枝,和他谈诗。另一位朋友王训,也是沁 园师的外甥,号叫仲言,他的家里有一部白香山「长庆集」,我借了来,白天没有闲暇,只有晚上回了家,纔能阅读,也因家里没有灯油,烧了松柴,借着柴火的光 亮,对付着把它读完。后来我到了七十岁时,想起了这件事,做过一首「往事示儿辈」的诗,说:「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 读唐诗。」没有读书的环境,偏有读书的嗜好,你说,穷人读一点书。容易不容易?齐白石 木雕
我三十岁以后,画像画了几年,附近百来里地的范围以内,我差不多跑 遍了东西南北。乡里的人,都知道芝木匠改行做了画匠,说我画的画,比雕的花还好。生意越做越多,收入也越来越丰,家里靠我这门手艺,光景就有了转机。母亲 紧皱了半辈子的眉毛,到这时纔慢慢的放开了。祖母也笑着对我说:「阿芝!你倒没有亏负了这枝笔,从前我说过,摇见文章锅里煮,现在我看见你的画,却在锅里 煮了!」我知道祖母是说的高兴话,就画了几幅画,挂在屋里,又写了一张横幅,题了「甑屋」两个大字,意思是:「可以吃得饱啦,不致于像以前锅里空空的 了。」那时我已并不专搞画像,山水人物,花鸟草虫,人家叫我画的很多,送我的钱,也不比画像少。尤其是仕女,几乎三天两朝有人要我画的,我常给他们画些西 施,洛神之类。也有人点景要画细致的,像文姬归汉,木兰从军等等,他们都说我画得很美,开玩笑似的叫我「齐美人」。老实说,我那时画的美人,论笔法,并不 十分高明,不过乡人光知道表面好看,家乡又没有比我画得好的人,我就算独步一时了。常言这:「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他们这样抬举我,说起来,真是惭 愧得很。但是,也有一批势利鬼,看不起我是木匠出身,画是要我画了,却不要题款。好像是:画是风雅的东西,我是算不得斯文中人,不是斯文人,不配题风雅 画。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觉得很可笑,本来不愿意跟他们打交道,只是为了挣钱吃饭,也就不去计较这些。他们既不少给我钱,题不题款,我倒并不在意。
我 们家乡,向来是没有裱画铺的,只有几个会裱画的人,在四乡各处,来来往往,应活做工,萧芗陔师傅就是其中的一人。我在沁园师家读书的时候,沁园师曾把萧师 傅闹到家里,一方面叫他裱画,一方面叫大公子仙逋,跟他学做这门手艺。特地匀出了三间大厅,屋内中间,放着一张尺码很长很大的红漆桌子,四壁墙上,钉着平 整干净的木板格子,所有轴干、轴头、别子、绫绢、丝绦、宣纸、以及排笔、浆糊之类,置备得齐齐备备,应有尽有。沁园师对我说:「濒生,你也可以学学!你是 一个画家,学会了,装裱自己的东西,就透着方便些。给人家做做活,也可以作为副业谋生。」沁园师处处为我打算,真是无微不至。我也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就同仙逋,跟着萧师傅,从托纸到上轴,一层一层的手续,都学会了。乡里裱画,全绫挖嵌的很少,讲究的,也不过「绫栏圈」、「绫镶边」而已,普通的那是纸 裱。我反复琢磨,认为不论绫裱纸裱,关键全在托纸,托得匀整平贴,挂起来,纔不会有卷边抽缩,弯腰驼背等毛病。比较难的,是旧画揭裱。揭要揭得原件不伤分 毫,裱要裱得清新悦目,遇有残破的地方,更要补得天衣无缝。一般裱画,只会裱新的,不会揭裱旧画,萧师傅是个全才,裱新画是小试其技,揭裱旧画是他的拿手 本领。我跟他学了不少日子,把揭裱旧画的手艺也学会了。
我 三十二岁那年,二月二十一日,春君又生了个男孩,这是我们的次子,取名良黼,号叫子仁。我自从在沁园师家读书以后,由于沁园师的吹嘘,朋友们的介绍,认识 的人,渐渐地多了。住在长塘的黎松安,名培銮,又名德恂,是黎雨民的本家。那年春天,松安请我去画他父亲的遗像,他父亲是上年故去的。王仲言在他们家教家 馆,彼此都是熟人,我就在松安家住了好多时候。长塘在罗山的山脚下,杉溪的后面,溪水从自竹?来,风景很幽美。那时,松安的祖父还在世。他老先生是会画几 笔山水的,也收藏了些名人字画,都拿了出来给我看,我就临摹了几幅。朋友们知道我和王仲言都在黎松安家,他们常来相叙,仲言发起组织了一个诗会,约定集会 地点,在白泉棠花村罗真吾、醒吾弟兄家里。真吾名天用,他的弟弟醒吾名天觉,是沁园师的侄壻,我们时常在一起,都是很相好的。讲实在的话,他们的书底子, 都比我强得多,做诗的功夫,也比我深得多。不过那时是科举时代,他们多少有点弋取功名的心理,试场里用得着的是试帖诗,他们为了应试起见,都对试帖诗有相 当研究,而且都曾下了苦功揣摹过的。试帖诗虽是工稳妥贴,又要圆转得体,做起来确是不容易,但过于拘泥板滞,一点儿不见生气。我是反对死板板无生气的东西 的,做诗讲究性灵,不愿意像小脚女人似的扭捏作态。因此,各有所长,也就各做一派。他们能用典故,讲究声律,这是我比不上的,若说做些陶写性情、歌咏自然 的句子,他们也不一定比我好了。
我们的诗会,起初本是四五个人,随时集在一起,谈诗论文,兼及字画篆刻,音乐歌唱,倒也兴趣很浓。只是没有一定日 期,也没有一定规程。到了夏天,经过大家讨论,正式组成了一个诗社,借了五龙山的大杰寺内几间房子,作为社址,就取名为龙山诗社。五龙山在中路铺白泉的北 边,离罗真吾、醒吾弟兄所住的棠花村很近。大杰寺是明朝就有的,里边有很多棵银杏树,地方清静幽雅,是最适宜避暑的地方。诗社的主干,除了我和王仲言、罗 真吾、醒吾弟兄,还有陈茯根、谭子荃、胡立三,一共是七个人,人家称我们为龙山七子。陈茯根名节,板桥人,谭子荃是罗真吾的内兄,胡立三娃沁园师的侄子, 都是常常见面的好朋友。他们推举我做社长,我怎么敢当呢?他们是世家子弟,学问又比我强,叫我去当头儿,好像是存心跟我开玩笑,我是坚辞不干。王仲言对我 说:「濒生,你固执了!我们是论齿,七人中,年纪是你最大,你不当,是谁当了好呢?我们那是熟人,社长不过应个名而已,你还客气什么?」他们都附和王仲言 的话,说我客气得无此必要。我没法推辞,只得答允了。社外的诗友,却也很多,常常来的,有黎松安、黎薇荪、黎雨民、黄伯魁、胡石庵、吴刚存等诸人,也都是 我们向来极相熟的。只有一个名叫张登寿,号叫仲扬的,是我新认识的。这位张仲扬,出身跟我一样寒微,年轻时学过铁匠,也因自己发愤用功,读书读得很有一点 成就,拜了我们湘潭的大名士王湘绮先生做老师,轻学根柢很深,诗也做得非常工稳。乡里的一批势利鬼,背地里仍有叫他张铁匠的。这和他们在我改行以后,依旧 叫我芝木匠,是一样轻视的意思。我跟他,都是学过手艺的人,一见面就很亲热,交成了知己朋友。
光绪二十一年(乙未一八九五),我三十三岁。黎松安 家里,也组成了一个诗社。松安住在长塘,对面一里来地,有座罗山,俗称罗网山,因此,取名为「罗山诗社」。我们龙山诗社的主干七人,和其它社外诗友,也都 加入,时常去做诗应课。两山相隔,有五十来里地,我们跑来跑去,并不嫌着路远,那年,我们家乡遭逢了很严重的旱灾,田里的庄稼,都枯焦得不成样子,秋收是 没有把握的了,乡里的饥民,就一群一群的到有钱人家去吃饭。我们家乡的富裕人家,家里都有谷仓,存着许多稻谷,年年吃掉了旧的,再存新的,永远是满满的 仓,这是古人所说积谷防饥的意思。可是富裕人家,究属是少数,大多数的人们,平日糊得上嘴,已不容易,那有力量积存稻谷,逢到灾荒,就没有饭吃,为了活 命,只有去吃富户的一法。他们去的时候,排着队伍,鱼贯而进,倒也很守秩序,不是乱抢乱撞的。到了富户家里,自己动手开仓取谷,打米煮饭,但也并不是把富 户的存谷,完全吃光,吃了几顿饱饭,又往别的地方,换个人家去吃。乡里人称他们为「吃排饭」。但是他们一群去了,另一群又来,川流不息的来来去去,富户存 的稻谷,归根结蒂,虽没吃光,也就吃得所剩无几了。我们这些诗友,恰巧此时陆续的来到黎松安家,本是为了罗山诗社来的,附近的人,不知底细,却造了许多谣 言,说是长塘黎家,存谷太多,连一批破靴党(意指不安本分的读书人)都来吃排饭了。

齐白石 龙山七子图


那时,龙山诗社从五龙山的大杰寺内迁出,迁到南泉?黎雨民的家里。我往来于龙山、罗山两诗社,他们都十分欢迎。这其间另有一个原因,原因是 什么呢?他们要我造花笺。我们家乡,是买不到花笺的,花笺是家乡土话,就是写诗的诗笺。两个诗社的社友,都是少年爱漂亮,认为做成了诗,写的是白纸,或是 普通的信笺,没有写在花笺上,觉得是一件憾事,有了我这个能画的人,他们就跟我商量了。我当然是义不容辞,立刻就动手去做,用单宣和官堆一类的纸,裁八行 信笺大小,在晚上灯光之下,一张一张的画上几笔,有山水,也有花鸟,也有草虫,也有鱼虾之类,着上了淡淡的颜色,倒也雅致得很。我一晚上能够画出几十张, 一个月只要画上几个晚上,分给社友们写用,就足够的了。王仲言常常对社友说:「这些花笺,是濒生辛幸苦苦造成的。我们写诗的时候,一定要仔细地用,不要写 错。随便糟蹋了,非但是怪可惜的,也对不起濒生煞夜的辛苦!」说起这花笺,另有一段故事:在前几年,我自知文理还不甚通顺,不敢和朋友们通信,黎雨民要我 跟他书信往来,特意送了我一些信笺,逼着我给他写信,我就从此开始写起信来,这确是算得我生平的一个纪念。不过雨民送我的,是写信用的信笺,不是写诗用的 花笺。为了谈起造花笺的事,我就想起黎雨民送我信笺的事来了。
光绪二十二年(丙申一八九六),我三十四岁。我起初写字,学的是馆阁体,到了韶塘胡 家读书以后,看了沁园、少蕃两位老师,写的都是道光年间,我们湖南道州何绍基一体的字,我也跟着他们学了。又因诗友们,有几位会写钟鼎篆隶,兼会刻印章 的,我想学刻印章,必须先会写字,因之我在闲暇时候,也常常写些钟鼎篆隶了。前二年,我在人家画像,遇上了一个从长沙来的人,号称篆刻名家,求他刻印的人 很多,我也拿了一方寿山石,请他给我刻个名章。隔了几天,我去问他刻好了没有?他把石头还了给我,说:「磨磨平,再拿来刻!」我看这块寿山石,光滑平整, 并没有什么该磨的地方,既是他这么说,我只好磨了再拿去。他看也没看,随手搁在一边。又过了几天,再去问他,仍旧把石头扔还给我,说:「没有平,拿回去再 磨磨!」我看他倨傲得厉害,好像看不起我这块寿山石。也许连我这个人,也不在他的眼中。我想:何必为了一方印章,自讨没趣。我气忿之下,把石头拿回来,当 夜用修脚刀,自己把它刻了。第二天一早,给那家主人看见,很夸奖的说:「比了这位长沙来的客人刻的,大有雅俗之分。」我虽觉得高兴,但也自知,我何尝懂得 篆法刀法呢!我那时刻印,还是一个门外汉,不敢在人前卖弄。朋友中间,王仲言、黎松安、黎薇荪等都喜欢刻印,拉我在一起,教我一些初步的方法,我参用了雕 花的手艺,顺着笔画,一刀一刀的削去,简直是跟了他们,闹着玩儿。
沁园师的本家胡辅臣,介绍我到皋山黎桂坞家去画像。皋山黎家和长塘黎松安家是同 族。黎桂坞的弟弟薇荪、铁安,都是会刻印章的,铁安尤其精深,我就向他请教:「我总刻不好,有什么方法办呢?」铁安笑着说:「南泉?的楚石,有的是!你挑 一担回家去,随刻随磨,你要刻满三四个点心盒,都成了石浆,那就刻得好了。」这虽是一句玩笑话,却也很有至理。我于是打定主意,发愤学刻印章,从多磨多刻 这句话上着想,去下功夫了。
黎松安是我最早的印友,我常到他家去,跟他切磋,一去就在他家住上几天。我刻着印章,刻了再磨,磨了又刻,弄得我住的他家客室,四面八方,满都是泥浆。他还送给我丁龙泓、黄小松两家刻印的拓片,我很想学他们两人的刀法。只因拓片不多,还摸不到门径。

  光绪二十三年(丁酉一八九七),我三十五岁。二十四年(戊戌一八九八),我三十六岁。我在三十五岁以前,足迹只限于杏子坞附近百里之内,连湘潭 县城都没有去过。直到三十五岁那年,才由朋友介绍,到县城里去给人家画像。后来请我画像的人渐多,我就常常的进城去了。我在湘潭城内,认识了郭葆生(人 漳),是个道台班子(有了道台资格还未补到实缺的人)的大少爷。又认识了一位桂阳州的名士夏寿田,号叫午诒,也是一位贵公子。这时松安家新造了一所书楼, 名叫诵芬楼,罗山诗社的诗友们,就在那里集会。我们龙山诗社的人,也常去参加。次年,我三十六岁,春君生了个女孩,小名叫作阿梅。黎筱荪的儿子戬斋,交给 我丁龙泓、黄小松两家的印谱,说是他父亲从四川寄回来送给我的。前年,黎松安给过我丁黄刻印的拓片,我对于丁黄两家精密的刀法,就有了途轨可循了。
  光褚二十五年(己亥一八九九),我三十七岁。正月,张仲扬介绍我去拜见王湘绮先生,我拿了我做的诗文,写的字,画的画,刻的印章,请他评阅。湘公说:「你 画的画,刻的印章,又是一个寄禅黄先生哪!」湘公说的寄禅,是我们湘潭有名的一个和尚,俗家姓黄,原名读山,是宋朝黄山谷的后裔,出家后,法名敬安,寄禅 是他的法号。他又自号为八指头陀。他也是少年寒苦,自己发愤成名,湘公把他来比我,真是抬举我了。那时湘公的名声很大,一般趋势好名的人,都想列入门墙, 递上一个门生帖子,就算作王门弟子,在人前卖弄卖弄,觉得很有光彩了。张仲扬屡次劝我拜湘公的门,我怕人家说我标榜,迟迟没有答应。湘公见我这人很奇怪说 高傲不像高傲,说趋附又不肯趋附,简直莫名其所以然。曾对吴劭之说:「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门下有铜匠衡阳人曾招吉,铁匠我同县乌石寨人张仲扬,还有一个 同县的木匠,也是非常好学的,却始终不肯做我的门生。」这话给张仲扬听到了,特来告诉我,并说:「王老师这样的看重你,还不去拜门?人家求都求不到,你难 道是招也招不来吗?」我本也感激湘公的一番厚意,不敢再固执,到了十月十八日,就同了仲扬,到湘公那里,正式拜门。但我终觉得自己学问太浅,若怕人家说我 拜入王门,是想抬高身分,所以在人面前,不敢把湘绮师挂在嘴边。不过我心里头,对湘绮师是感佩得五体投地的。仲扬又对我说:「湘绮师评你的文,倒还像个样 子,诗却成了红楼梦里呆霸王薛蟠的一体了。」这句话真是说着我的毛病了。我做的诗,完全写我心头里要说的话,没有在字面上修饰过,自己看来,也有点呆霸王 那样的味儿哪!
那时,黎铁安又介绍我到湘潭县城里,给茶陵州的着名绅士谭氏三兄弟,刻他们的收藏印记,这三位都是谭锺麟的公子。谭锺麟做过闽浙总 督和两广总督,是赫赫有名的一品大员。他们三弟兄,大的叫谭延,号组安;次的叫谭恩,号组庚;小的叫谭泽,号瓶斋。我一共给他们刻了十多方印章。自己看 着,倒还过得去。却有一个丁拔贡,名叫可钧的,自称是个金石家,指斥我的刀法太烂,说了不少坏话。谭氏兄弟听了丁拔贡的话,就把我刻的字,统都磨掉,另请 这位丁拔贡去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想:我和丁可钧,都是摹仿丁龙泓、黄小松两家的,难道说,他刻的对,我就不对了么?究竟谁对谁不对,懂得此道的人自 有公论,我又何必跟他计较,也就付之一笑而已。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一九○○),我三十八岁。湘潭县城内,住着一位江西盐商,是个大财主。他逛了一 次衡山七十二峰,以为这是天下第一胜景,想请人画个南岳全图,作为他游山的纪念。朋友介绍我去应征,我很经意的画成六尺中堂十二幅。我为了凑合盐商的意 思,着色特别浓重;十二幅画,光是石绿一色,足足的用了二斤,这真是一个笑柄。盐商看了,却是十分满意,送了我二百二十两银子。这三百二十两,在那时是一 个了不起的数目,人家听了,吐吐舌头说:「这还了得,画画真可以发财啦!」因为这一次画,我得了这样的高价,传遍了湘潭附近各县,从此我卖画的声名,就大 了起来,生意也就益发的多了。
我住的星斗塘老屋,房子本来很小,这几年,家里添了好多人口,显得更见狭窄了。我拿回了三百二十两银子,就想另外找 一所住房,恰巧离白石铺不远的狮子口,在莲花砦下面,有所梅公祠,附近还有几十亩祠堂的祭田,正在招人典租,索价八百两银子,我很想把它承典过来,只是没 有这些银子。我有一个朋友,是种田的,他愿意典祠堂的祭田,于是我出三百二十两,典住祠堂房屋,他出四百八十两,典种祠堂祭田。事情办妥,我就同了我妻陈 春君,带着我们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搬到梅公祠去住了。莲花塘离余霞岭,有二十来里地,一望都是梅花,我把住的梅花祠,取名为百梅书屋。我做过一首诗, 说:「最关情是旧移家,屋角寒风香径斜,二十里中三尺雪,余霞双屐到莲花。」梅公祠边,梅花之外,还有很多木芙蓉,花开时好像铺着一大片锦绣,好看得很。 梅公祠内,有一点空地,我添盖了一间书房,取名借山吟馆。房前屋后,种了几株芭蕉,到了夏天,绿荫铺阶,凉生几榻,尤其是秋风夜雨,潇潇簌簌,助人诗思。 我有句云:「莲花山下窗前绿,犹有挑镫雨后思。」这一年我在借山吟馆里,读书学诗,做的诗,竟有几百首之多。
梅公祠离星斗塘,不过五里来地,并不 太远。我和春君,常常回到星斗塘去看望祖母和我父亲母亲,他们也常到梅公祠来玩儿。从梅公祠到星斗塘,沿路水塘内,种的都是荷花,到花盛开之时,在塘边行 走,一路香风,沁人心胸。我有两句诗说:「五里新荷田上路,百梅祠到杏花村。」我在梅公祠门前的水塘内,也种了不少荷花,夏末秋初,结的莲蓬很多,在塘边 用稻草搭盖了一个棚子,嘱咐我两个儿子,轮流看守。那年,我大儿子良元,年十二岁,次儿良黼,年六岁。他们兄弟俩,平常日子,到山上去砍柴,砍柴挺卖力 气,我见了心里很喜欢。有一天,中午刚过,我到门前塘边闲步,只见良黼躺在草棚之下,睡得正香。草棚是很小的,遮不了他整个身体,棚子顶上盖的稻草,又极 稀薄,他穿了一件破旧的短衣,汗出的像流水一样。我看看地上的草,都给太阳晒的枯了。心想,他小小年纪,在这毒烈的太阳底下,怎么能受得了呢?就叫他道: 「良黼,你睡着了吗?」他从睡梦中霍的坐了起来,怕我责备,擦了擦眼泪,对我看看,喘着气,咳了一声嗽。我看他怪可怜的,就叫他跟我进屋去,这孩子真是老 实极了。
光绪二士七年(辛丑·一九○一),我三十九岁。朋友问我:「你的借山吟馆,取了借山两字,是什么意思?」我说:「意思很明白,山不是我所 有,我不过借来娱目而已!」我就画了一幅借山吟馆图,留作纪念。有人介绍我到湘潭县城里,给内阁中书李家画像。这位李中书,名叫镇藩,号翰屏,是个傲慢自 大的人,向来是谁都看不起的,不料他一见我面,却谈得非常之好,而且还彬彬有礼。我倒有点奇怪了,以为这样一个有名的狂士,怎么能够跟我交上朋友了呢?经 过打听,原来他有个内阁中书的同事,是湘绮师的内弟蔡枚功,名毓春,曾经对他说过:「国有颜子而不知,深以为耻。」蔡公这样的抬举我,李翰屏也就对我另眼 相看了。那年十二月十九日,我遭逢了一件大不幸的事情,我祖母马孺人故去了。我小时候,她背了我下地做活,在穷苦无奈之时,她宁可自己饿着肚子,留了东西 给我吃,想起了以前种种情景,心理头真是痛如刀割。

六、五出五归(一九○二——一九二六)

  (一九○二——一九一六),我四十岁。四月初四日,春君又生了个男孩,这是我们的第三子,取名良琨,号子如。我在四十岁以前,没有出过远门,来 来往往,都在湘潭附近各地。而且到了一地,也不过稍稍勾留,少则十天半月,至多三五个月。得到一点润箧的钱,就拿回家去,奉养老亲,抚育妻子。我不希望发 什么财,只图糊住了一家老小的嘴,于顾已足;并不作辽游之想。那年秋天,夏午诒由翰林改官陕西,从西安来信,叫我去教他的如夫人姚无双学画,知道我是靠作 画刻印的润资度日的,就把束修和旅费,都汇寄给我。郭葆生也在西安,怕我不肯去,寄了一封长信来,说:「无论作诗作文,或作画刻印,均须于游历中求进境。 作画尤应多游历,实地观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谛。古人云,得江山之助,即此意也。作画但知临慕前人名作、或画册画谱之类,已落下乘,倘复仅凭耳食,随意点 缀,则隔靴搔痒,更见其百无一是矣。只能常作远游,眼界既广阔,心境亦舒展,转以颖敏之天实,深邃之学力,其所造就,将无涯涘,较之株守家园,故步自封 者,诚不可以道里计也。关中夙号天险,山川雄奇,收之笔底,定多杰作。兄仰事俯蓄,固知惮于旅寄,然为画境进益起见,西安之行,殊不可少,尚望早日命驾, 毋劳踌躇!」我经他们这样督促,就和父母商量好了,于十月初,别了春君,动身北上。
那时,水陆交通,很不方便,走的非常之慢,我却趁此机会,添了 不少画料。每逢看到奇妙景物,我就画上一幅。到此境界,才明白前人的画谱,造意布局,和山的皱法,都不是没有根据的。我在中途,画了很多,最得意的有两 幅;一幅是路过洞庭湖,画的是洞庭看日图;一幅是快到西安之时,画的是灞桥风雪图。我都列入借山吟馆图卷之内。

  我到西安,已是十二月中旬了,见着午诒,又会到了葆生,张仲飓也在西安,还认识了长沙人徐崇立。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午诒介绍我去见陕西臬台樊樊 山(增祥),他是当时的名士,又是南北闻名的大诗人。我刻了几方印章,带了去。想送给他。到了臬台衙门。因为没有递「门包」,门上不给我通报。白跑了一 趟。午诒跟樊山说了。才见着了面。樊山送了我五十两食子。作为刻印的润资,又替我订了一张刻印的润例,亲笔写好了交给我。在西安的许多湖南同乡,看见臬台 这样的看得起我,就认为是大好的进身之阶。张仲飓也对我说,机会不可错过,劝我直接去走臬台门路,不难弄到一个很好的差事。我以为一个人要是利欲熏心,见 缝就钻,就算钻出了名堂,这个人的人品,也可想而知了。因此,仲飓劝我积极营谋,我反而劝他悬崖勒马。仲飓这样一个热中功名的人,当然不会受我劝的,但是 像我这样一个淡于名利的人,当然也不会听他话的。我和他,从此就有点小小隔阂,他的心里话,也就不跟我说了。

 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一九○三),我四十一岁。在西安住了三个来月,夏午诒要进京谋求差事,调省江西,邀我同行。樊樊山告诉我:他五月中也要进 京,慈禧太后喜欢绘画,宫内有位云南籍的寡妇缪素筠,给太后代笔,吃的是六品俸,他可以在太后面前推荐我,也许能够弄个六七品的官衔。我笑着说:「我是没 见过世面的人,叫我去当内廷供奉,怎么能行呢?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卖卖画,刻刻印章,凭着这一双劳苦的手,积蓄得三二千两银子,带回家去,够我一生吃 喝,也就心满意足了。」夏午诒说:「京城里遍地是银子,有本领的人,俯拾即是,三二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濒生当了内廷供奉,在外头照常可以卖画刻印,还 怕不够你一生吃喝吗?」我听他们都是官场口吻,不便接口,只好相对无言了。

  三月初,我随同午诒一家,动身进京。路过华阴县,登上了万岁楼,面对华山,看个尽兴。一路桃花,长达数十里,风景之美,真是生平所仅见。到晚 晌,画了一幅华山图。华山山势陡立,看去真像刀削一样。渡了黄河,弘晨涧地方,远看嵩山,另是一种奇景。我向旅店中借了一张小桌子,在涧边画了一幅嵩山 图。在漳河岸边,看见水里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头,好像是很光滑的,我想取了来,磨磨刻字刀,倒是十分相宜。拾起来仔细一看,却是块汉砖,铜雀台的遗物,无意 间得到了稀见的珍品,真是喜出望外。可惜十多年后,在家乡的兵乱中,给土匪抢去了。
我进了京域,住在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夏午诒家。每天教无双学画 以外,应了朋友的介绍,卖画刻印章。闲暇时候,常去逛琉璃厂,看看古玩字画。也到大栅栏一带去听听戏。认识了湘潭同乡张翊六,号贡吾;衡阳人曾熙,号农 髯;江西人李瑞荃,号筠庵。其余还有不少的新知旧友,常在一起游燕。但是一般势利的官场中人,我是不愿和他们接近的。记得我初认识曾农髯,误会他是个势利 人,嘱咐午诒家的门房,待他来时,说我有病,不能会客。他来过几次,都没见着。一次他又来了,不待通报,直闯进来,连声说:「我已经进来,你还能不见我 吗?」我无法再躲,只得延见。农髯是个风雅的饱学之士,后来跟我交得很好,当初我错看了他,实在抱歉之极。三月三十日那天,午诒同杨度等发起,在陶然亭饯 春,到了不少的诗人,我画了一幅陶然亭饯春图。杨度,号晢子,湘潭同乡,也是湘绮师的门生。

  到了五月,听说樊山已从西安启程,我怕他来京以后,推廌我去当内廷供奉,少不得要添出许多麻烦。我向午诒说:「离家半年多,想念得很,打算出京 回家去了。」午诒留着我,我坚决要走。他说:「既然留你不得,我也只好随你的便!我想,给你捐个县丞,指省江西,你到南昌去候补,好不好呢?县丞虽是微 秩,究属是朝廷的命官,慢慢的磨上了资格,将来署个县缺,是并不难的。况且我是要到江西去的,替你打点打点,多少总有点照应。」我说:「我哪里会做官,你 的盛意,我只好心领而已。我如果真的到官场里去混,那我简直是受罪了!」午诒看我意志并无犹豫,知道我是决不会干的,也就不再勉强,把捐县丞的钱送了给 我。我拿了这些钱,连同在西安北京卖画刻印章的润资,一共有了二千多两食子,可算是不虚此行了。我在北京临行之时,在李玉田笔铺,定制了画笔六十枝,每枝 上面,挨次刻着号码,刻的字是:「白石先生画笔第几号。」当时有人说,不该自称先生,这样的刻笔,未免狂妄。实则从前金冬心就自己称过先生,我摹仿着他, 有何不可呢?樊樊山在我出京后不久,也到了京城,听说我已走了,对夏午诒说:「齐山人志行很高,性情却有点孤僻啊!」
我出京后,从天津坐海轮,过 黑水洋,到上海,再坐江轮,转汉口,回到家乡,已是六月炎天了。我从四十岁起至四十七岁止,出过远门五次,是我生平可纪念的五出五归。这次远游西安北京, 绕道天津上海回家,是我五出五归中的一出一归,也就是我出门远游的第一次。那时,同我合资典租梅公祠祭田的那位朋友,想要退田,我提出四百八十两给了他, 以后梅公祠的房子和祭田,统都归我承典了。我回乡以后,仍和旧日师友常相晤叙,作画吟诗刻印章,是每天的日课。

  光绪三十年(甲辰·一九○四),我四十二岁。春间,王湘绮师约我和张仲飓同游南昌。过九江,游了庐山。到了南昌,住在湘绮师的寓中,我们常去游 滕王阁、百花洲等名胜。铜匠出身的曾招吉,那时在南昌制造空运大气球,听说他试验了几次,都掉到水里去了,人都作为笑谈,他仍是专心一志的研究。他也是湘 绮师的门生,和铁匠出身的张仲飓,木匠出身的我,同称「王门三匠」。南昌是江西省城,大官儿不算很少,钦慕湘绮师的盛名,时常来登门拜访。仲飓和招吉,周 旋其间,倒也认识了很多阔人。我却怕和他们打着交道,看见他们来了,就躲在一边,避不见面,并不出去招呼,所以他们认识我的很少。
 七夕那天,湘 绮师在寓所,招集我们一起饮酒,并赐食石榴。席间,湘绮师说:「南昌自从曾文正公去后,文风停顿了好久,今天是七夕良辰,不可无诗,我们来联句吧!」他就 自己唱了两句:「地灵胜江汇,星聚及秋期」。我们三个人听了,都没有联上,大家互相看看,觉得很不体面。好在湘绮师是知道我们底细的,看我们谁都联不上, 也就罢了。我在夏间,曾把我所刻的印章拓本,呈给湘绮师评阅,并请他做篇序文。就在那天晚上,湘绮师把做成的序文给了我。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我才回到了 家乡。这是我五出五归中的二出二归。想起七夕在南昌联句之事,觉得做诗这一门,倘不多读点书,打好根基,实在不是容易的事。虽说我也会哼几句平平仄仄,怎 么能够自称为诗人了呢?因此,就把借出吟馆的「吟」字删去,只名为借山馆了。  

  光绪三十一年(乙巳·一九○五),我四十三岁。在黎薇家里,见到赵之让的「二金蝶堂印谱」,借了来,用朱笔钩出,倒和原本一点没有走样。从此, 我刻印章,就摹仿赵擩叔的一体了。我作画,本是画工笔的,到了西安以后,渐渐改用大写意笔法。以前我写字,是学伺子贞的,在北京遇到了李筠庵,跟他学写魏 碑,他叫我临摹龙颜碑,我一直写到现在。人家说我出了两次远门,作画写字刻印章,都变了样啦,这确是我改变作风的一个大枢纽。七月中旬,汪颂年约我游桂 林。颂年名诒书,长沙人,翰林出身,时任广西提学使。广西的山水,是天下著名的,我就欣然而往。进了广西境内,果然奇峰峻岭,目不暇接。画山水,到了广 西,才算开了眼界啦!只是桂林的气候,倏忽多变,炎凉冷暖捉摸不定,出去游览,必须把棉夹单三类衣服,带个齐全,才能应付天气的变化。我做过一首诗:「广 西时候不相侔,自打衣包作小游,一日扁舟过阳朔,南风轻葛北风裘。」并不是过甚其辞。
我在桂林,卖画刻印为生,樊樊山在西安给我定的刻印润格,我 借重他的大名,把润格挂了出去,生意居然很好。那时,宝庆人蔡锷,新从日本回国,在桂林创办巡警学堂。看我赋闲无事,托人来说:「巡警学堂的学生,每逢星 期日放假常到外边去闹事,想请我在星期那天,去教学生们作画,每月送我薪资三十两银子。」我说:「学生在外边会闹事,在里头也会闹事,万一闹出轰教员的 事,把我轰了出来,颜面何存,这是不去的好。」三十两银子请个教员,在那时是很丰厚的薪资,何况一个月只教四天的课,这是再优惠没有的了。我坚辞不就,人 都以为我是个怪人。松坡又有意自己跟我学画,我也婉辞谢绝。

  有一天在朋友那里,遇到一位和尚,自称姓张,名中正,人都称他为张和尚。我看他行动不甚正常,说话也多可疑,问他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他都闪烁 其辞,没曾说出一个准地方,只是吞吞吐吐的「唔」了几声,我也不便多问了。他还托我画过四条屏,送了我二十块银元。我打算回家的时候,他知道了,特地跑来 对我说:「你哪天走?我预备骑着马,送你出城去!」这位和尚待友,倒是很殷勤的。到了民国初年,报纸上常有黄克强的名字,是人人知道的。朋友问我:「你认 识黄克强先生吗?」我说:「不认识。」又问我:「你总见过他?」我说:「素眛平生。」朋友笑着说:「你在桂林遇到的张和尚,既不姓张,又不是和尚,就是黄 先生。」我才恍然大悟,但是我和黄先生始终没曾再见过。

 光绪三十二年(丙午·一九○六),我四十四岁。在桂林过了年,打算要回家,画了一幅独秀山图。正想动身的时候,忽接我父亲来信,说是四弟纯培,和 我的长子良元,从军到了广东,家里很不放心,叫我赶快去追寻。我就取道梧州,到了广州,住在祇园寺庙内。探得他们跟了郭葆生,到钦州去了。原来现任两广总 督袁海观,也是湘潭人,跟葆生是亲戚。葆生是个候补道,指省广东不久,就放了钦廉兵备道。道台是驻在钦州的。纯培和良元,是葆生叫去的,他们怕家里不放远 行,瞒了人,偷偷的到了广东。我打听到确讯,赶到了钦州。葆生笑着说:「我叫他们叔侄来到这里,连你这位齐山人也请到了!」我说:「我是找他们来的,既已 见到,家里也就放心了。」葆生本也会画几笔花鸟,留我住了几个月,叫他的如夫人跟我学画。他是一个好名的人,自己的画虽不太好,却很喜欢挥毫,官场中本没 有真正的是非,求他画的人倒也不少。我到了以后,应酬画件,葆生就叫我代为捉刀,送了我一笔润资。他收罗的许多名画,像八大山人、徐青藤、金冬心等真迹, 都给我临摹了一遍,我也得益不浅。到了秋天,我跟葆生订了后约,独自回家乡。这是我五出五归中的三出三归。

  我回家后不久,周之美师傅于九月二十一日死了。我听得这个消息,心里难受得很。回想当初跟我师傅学艺的时候,师傅视我如子,把他雕花的绝技,全 套教给了我。出师后,我虽常去看他,只因连年齐白石 篆刻在外奔波,相见的日子,并不甚多。不料此次远游归来,竟成长别。师傅又没有后嗣,身后凄凉,令人酸鼻。我到他 家去哭奠了一场,又做了一篇「大匠墓志」去追悼他。凭我这一点微薄的意思,怎能报答我师傅当初待我的恩情呢?

 那时,我因梅公祠的房屋和祠堂的祭田,典期届满,另在余霞峰山脚下,茶恩寺茹家?地方,买了一所破旧房屋和二十亩水田。茹家?在白石铺的南面,相 隔二十来里。西北到晓霞山,也不过三十来里。东西是枫树?,?上有大枫树百十来棵,都是几百年前遗留下来的。西北是老坝,又名老溪,是条小河,岸的两边, 古松很多。我们房屋的前面和旁边,各有一口水井,井边种了不少的竹子,房前的井,名叫墨井。这一带在四山围拘之中,风景很是优美。我把破旧的房屋,翻盖一 新,取名为寄萍堂,堂内造一书室,取名为八砚楼,名虽为楼,并非楼房,我远游时得来的八块砚石,置在室中,所以题了此名。这座房子,是我画了图样盖的,前 后窗户,安上了从上海带回来的细铁丝纱,我把它称作「碧纱橱」。布置妥当,于十一月同春君带着儿女们,从梅公祠旧居,搬到了茹家?新宅。我以前住的,只能 说是借山,此刻置地盖房,才可算是买山了。十二月初七日,大儿媳生了个男孩,这是我的长孙,取名秉灵,号叫近衡。因他生在搬进新宅不到一月,故又取号移 孙。邻居们看我新修了住宅,又添了一个孙子,都来祝贺说:「人兴财旺」!我的心境,确比前几年舒展得多了。

  光绪三十三年(丁未·一九○七),我四十五岁。上年在钦州,与郭葆生话别,订约今年再去。过了年,我就动身了。坐轿到广西梧州,再坐轮船,转海 道而往。到了钦州,葆生仍旧叫我教他如夫人学画,兼给葆生代笔。住不多久,随同葆生到了肇庆。游鼎湖山,观飞泉潭。又往高要县,游端溪,竭包公祠。钦州辖 界,跟越南接壤,那年边疆不靖,兵备道是要派兵去巡逻的。我趁此机会,随军到达东兴。这东兴在北仑河北岸,对面是越南的芒街,过了铁桥,到了北仑河南岸, 游览越南山水。野蕉数百株,映得满天都成碧色。我画了一张绿天过客图,收入借山图卷之内。
宣统元年(己酉·一九○九),我四十七岁,在广州过了 年,正月到钦州,葆生留我住过了夏天,我才带着我四弟和我长子,经广州往香港。到了香港,换乘海轮,直达上海。住了几天,正值中秋佳节,就携同纯培和良 元,坐火车往苏州,乘夜去游虎丘。第二天,我们到了南京。我想去见李梅庵,他往上海去了,没有见着。梅庵名瑞清,是筠庵的哥哥,是当时的一位有名书法家。 我刻了几方印章,留在他家。在南京,忽忽逛了几处名胜,就坐江轮西行。路过江西小姑山,在轮中画了一幅小姑山图,收入我的借山图卷之内。九月,回到了家。 这是我五出五归末一次回来。

  宣统二年(庚戌·一九一○我四十八岁。回家以后,自觉书底子太差,天天读些古文诗词,想从根基方面,用点苦功。有时和旧日诗友,分韵斗诗,刻烛 联吟,往往一字未妥,删改再三,不肯苟且。还把游历得来的山水画稿,重画了一遍,编成借山图卷,一共画了五十二幅。朋友胡廉石把他自己住在石门附近的景 色,请王仲言拟了二十四个题目,叫我画石门二十四景图。我精心构思,换了几次稿,费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才把它画成。廉石和仲立,都说我远游归来,画的境 界,比以前扩展得多了。
黎薇孙自从四川辞官归来,在岳麓山下,新造了一所别墅,取名听叶庵,叫我去玩。我到了长沙,住在通泰街胡石庵的家里。王仲 言在石庵家坐馆,沁园师的长公子仙甫,也在省城。薇孙那时是湖南高等学堂的监督,高等学堂是湖南全省最高的学府,在岳麓书院的旧址,张仲飓在里头当教务 长,都是熟人。我同薇孙、仲飓和胡石庵、王仲言、胡仙甫等,游山吟诗,有时又刻印作画,非常欢畅。我刻印的刀法,有了变化,把汉印的格局,融会到赵撝叔一 体之内,薇孙说我古朴耐人寻味。茶陵州的谭氏兄弟,十年前听了丁拔贡的话,把我刻的印章磨平了。现在他们懂得些刻印的门径,知道丁拔贡的话并不可靠,因 此,把从前要刻的收藏印记,又请我去补刻了。同时,湘绮师也叫我刻了几方印章。省城里的人,顿时哄传起来,求我刻印的人,接连不断,我曾经有过一句诗: 「姓名人识鬓成丝」。人情世态,就是这样的势利啊!
宣统三年(辛亥·一九一一),我四十九岁。春二月,听说湘绮师来到长沙,我进省去拜访他,并面 恳给我祖母做墓志铭。这篇铭文,后来由我自己动手刻石。谭组安约我到荷花池上,给他们先人画像。他的四弟组庚,于前年八月故去,也叫我画了一幅遗像。我用 细笔在纱衣里面,画出袍褂的团龙花纹,并在地毯右角,画上一方「湘潭齐璜濒生画像记」小印,这是我近年来给人画像的记识。清明后二日,湘绮师借瞿子玖家里 的超览楼,招集友人饮燕,看樱花海棠。写信给我说:「借瞿协揆楼,约文人二三同集,请翩然一到!」我接信后就去了。到的人,除了瞿氏父子,尚有嘉兴人金甸 臣,茶陵人谭祖同(泽闿)等。瞿子玖名鸿禨,当过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他的小儿子宣颖,号兑之,也是湘绮师的门生,那时还不到二十岁。瞿子玖做了一首樱 花歌七古,湘绮师做了四首七律,金、谭也都做了诗。我不便推辞,只好献丑,过了好多日子,才补做了一首看海棠的七言绝句。诗道:「往事平泉梦一场,师恩深 处最难忘,三公楼上文人酒,带醉扶栏看海棠。」当日湘绮师在席间对我说:「濒生这几年,足迹半天下,好久没有给同乡人作画了,今天的集会,可以画一幅超览 楼禊集图啦!」我说「老师的吩咐,一定遵办!」可是我口头虽答允了,因为不久就回了家,这图却没有画成。

  民国元年(壬子˙一九一二),我五十岁。二年(癸丑˙一九一三),我五十一岁。我自五出五归以后,希望终老家乡,不再作远游之想。住的茹家?新 宅,经我连年布置,略有可观。我奔波了半辈子,总算有了一个比较安逸的容身之所了。在我五十一岁那年的九月,我把一点微薄的积蓄,分给三个儿子,让他们自 谋生活。那时,长子良元年二十五岁,次子良辅年二十岁,三子良琨年十二岁。良琨年纪尚小,由春君留在身边,跟随我们夫妇度日。长次两子,虽仍住在一起,但 各自分炊,独立门户。良元在外面做工,收入比较多些,餬口并不为难。良辅只靠打猎为生,天天愁穷。十月初一日得了病,初三齐白石 花鸟日曳了一双破鞋,手里拿着火笼, 还踱到我这边来,坐在柴灶前面,烤着松柴小火,向他母亲诉说窘况。当时我和春君,以为他是在父母面前撒娇,并不在意。不料纔隔五天,到初八日死了,这真是 意外的不幸。春君哭之甚恸,我也深悔不该急于分炊,致他忧愁而死。
  民国三年(甲寅˙一九一四),我五十二岁。雨水节前四天,我在寄萍堂旁边, 亲手种了三十多株梨树。苏东坡致程全父的信说:「太大则难活,小则老人不能待。」我读了这篇文章,心想:我已五十二岁的人了,种这梨树,也怕等不到吃果 子,人已没了。但我后来,还幸见它结实,每只重达一斤,而且味甜如蜜,总算及吾之生,吃到自种的梨了。夏四月,我的六弟纯楚死了,享年二十七岁。纯楚一向 在外边做工,当戊申年他二十一岁时,我曾戏为了他画一幅小像。前年冬,他因病回家,病了一年多而死。父亲母亲,老年丧子,非常伤心,我也十分难过,做了两 首诗悼他。纯楚死后没几天,正是端阳节,我派人送信到韶塘给胡沁园师,送信人忽忽回报说:他老人家故去已七天了。我听了,心里头顿时像小刀子乱扎似的,说 不出有多大痛苦。他老人家不但是我的恩师,也可以说是我生平第一知己,我今日略有成就,饮水思源,都是出自他老人家的栽培。一别千古,我怎能抑制得住满腔 的悲思呢?我参酌旧稿。画了二十多幅画,都是他老人家生前赏识过的,我亲自动手裱好,装在亲自糊扎的纸箱内,在他灵前焚化。同时又做了七言绝诗十四首,又 做了一篇祭文,一副挽联,联道:「衣砵信真传,三绝不愁知己少;功名应无分,一生长笑折腰卑。」这副联语虽说挽的是沁园师,实在是我的自况。
 民 国四年(乙卯˙一九一五),我五十三岁。五年(丙辰˙一九一六),我五十四岁。乙卯冬天,胡廉石把我前几年给他画的石门二十四景图送来,叫我题诗。我看黎 薇孙已有诗题在前面,也技痒起来,每景补题了一诗。正在那时,忽得消息,湘绮师故去了,享年八十五岁。这又是一个意外的刺激!我专程去哭奠了一场。回忆往 日师门的恩遇,我至今铭感不忘。那年,还有一桩扫兴的事,谈起来也是很可气的。我作诗,向来不求藻饰,自主灵性,尤其反对摹仿他人,学这学那,搔首弄姿。 但这十年来,喜读宋人的诗,爱他们轻朗闲淡,和我的性情相近,有时偶用他们的格调,随便哼上几句。只因不是去摹仿,就没有去做全首的诗,所做的不过是断字 残联。日子多了,积得有三百多句,不意在秋天,被人偷了去。我有诗道:「料汝他年夸好句,老夫已死是非无。」做诗原是雅事,到了偷袭掠美的地步,也就未免 雅的太俗了。

Views: 932 | Added by: laodie | Tags: 白石老人自述, 齐白石, 名人传记 | Rating: 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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