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 AM 白石老人自述(四) |
七、定居北京(一九一七——一九三六)
民国六年(丁已·一九一七),我五十五岁。我自五出五归之后,始终没有离开湖南省境。我本不打算再作远游。不料连年兵乱,常有军队过境,南北, 交哄,互相混战,附近土匪,乘机蠡起。官逼捐税,匪逼钱谷,稍有违拒,巨祸立至。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的茍全性命。那年春夏间,又发生了兵事,家乡谣言 四起,有碗饭吃的人,纷纷别谋避地之所。我正在进退两难、一筹莫展的时候,接到樊樊山来信,劝我到京居住,卖画足可自给。我迫不得已,辞别了父母妻子,携 着简单行李,独自动身北上。 阴历五月十二日到京,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北京,住前门外西河沿排子胡同阜丰米局后院郭葆生家。住了不到十天,恰逢复辟之变,一夕数惊。葆生于五月
二十日,带着眷属,到天津租界去避难,我也随着去了。到六月底,又随同葆生一家,返回北京,住在郭葆生家。后来又搬到西砖胡同法源寺庙内,和杨潜庵同住。 樊樊山是看得起我的诗的,我把诗稿请他评阅,他做了一篇序文给我,并劝我把诗稿付印。隔了十年,我纔印出了「借山吟馆诗草」,樊山这篇序文,就印在卷首。 民国八年(己未˙一九一九),我五十七岁。三月初,我第三次来到北京。那时,我趁军队打着清乡旗号,土匪暂时敛迹的机会离开了家乡。离家之时,我
父亲年已八十一岁,母亲七十五岁。两位老人知道我这一次出门,不同以前的几次远游。定居北京,以后回来,把家乡反倒变为作客了。因此再三叮嘱,希望时局安
定些,常常回家看看。春君舍不得扔掉家乡一点薄产,情愿带着儿女株守家园,说:她是个女人,留在乡间,见机行事,谅无妨害,等我在京谋生,站稳脚跟,她就
往来湘京,也能时时见面。并说:我只身在外,一定感觉不很方便,劝我置一副室,免得客中无人照料。春君处处为我设想,体贴入微,我真有说不尽的感激。当时
正值春雨连绵,借山馆前的梨花,开得正盛,我的一腔别离之情,好像雨中梨花,也在替人落泪。我留恋着家乡,而又不得不避祸远离,心里头真是难受得很哪! 我跟梅兰芳认识,就在那一年的下半年。记得在九月初的一天,齐如山来约我同去的。兰芳兴情温和,礼貌周到,可以说是恂恂儒雅。那时他住在前门外
北芦草园,他书斋名「缀玉轩」,布置得很讲究。他家里种了不少的花木,光是牵牛花就有百来种样式,有的开着碗般大的花朵,真是见所未见,从此我也画上了此
花。当天兰芳叫我草虫给他看,亲自给我磨墨理纸,画完了,他唱了一段贵妃醉酒,非常动听。同时在座的,还有两人:一是教他画梅花的汪霭士,跟我也是熟人。
一是福建李释堪(宣倜),是教他做诗词的,释堪从此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有一次,我们到一个大官家里去应酬,满座都是阔人他们看我们衣服穿得平常,又无熟友
周旋,谁都不来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该贸然而来,讨此没趣。想不到兰芳来了,对我很恭敬的寒喧了一阵,座客大为惊讶,纔有人来和我敷衍,我的面子,总
算圆了回来。事后,我很经意的画了一幅雪中送炭图,送给兰芳,题了一诗,有句说:「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势利场中的炎凉世态,是既可笑又可
恨的。 陈师曾从日本回来,带去的画,统都卖了出去,而且卖价特别丰厚。我的画,每幅就卖了一百元银币,山水画更贵,二尺长的纸,卖到二百五十元银币。 这样的善价,在国内是想也不敢想的,还说法国人在东京,选了师曾和我两人的画,加入巴黎艺术展览会。日本人又想把我们两个人的作品和生活状况,拍摄电影, 在东京艺术学院放映。这都是意想不到的事。经过日本展览以后,外国人来北京买我画的人很多。琉玛厂的古董鬼,就纷纷求我的画,预备去做投机生意。一般附庸 风雅的人,也都来请我画了。从此以后,我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长孙秉灵,肄业北京法政专门学 校,成绩常列优等,去年病后,本年五月又得了病,于是十一月初一日死了,年十七岁。回想在家乡时,他纔十岁左右,我在借山馆前后,移花接木,他拿着刀凿, 跟在我身后,很高兴的帮着我,当初种的梨树,他尤出力不少。我悼他的诗有云:「梨花若是多情种,应忆相随种树人。」秉灵的死,使我伤感得很。 民国十二年(癸亥·一九二三),我六十一岁。从本年起,我开始作日记,取名「三百石印斋纪事」。只因性懒善忘,隔着好几天,纔记上一回。中秋节后, 我从三道栅栏迁至太平桥高岔拉一号,把早先湘绮师给我写的「寄萍堂」横额,挂在屋内。附近有条胡同,名叫鬼门关,听说明朝时候,那里是刑人地方。我做的寄 萍堂诗,有两句:「马面牛头都见惯,寄萍堂外鬼门关。」当我在三道栅栏迁出之先,陈师曾来,说他要到大连去。不久得到消息:师曾在大连接家信,奔继母丧, 到南京去,得痢疾死了。我失掉一个知己,心里头觉得异常空虚,眼泪也就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他对于我的画,指正的地方很不少,我都听从他的话,逐步的改变 了。他也很虚心的采纳了我的浅见,我有「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的两句诗,可以概见我们两人的交谊。可惜他只活了四十八岁,这是多么痛心的事啊!那年 十一月十一日,宝珠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良已,号子泷,小名迟迟。 民国十三年(甲子·一九二四),我六十二岁。十四年(乙丑˙一九二五),我六十三岁。良琨这几年跟我学画,在南纸铺里也挂上了笔单,卖画收入的 润资,倒也不少,足可自立谋生。儿娘张紫环能画梅花,倒也很有点笔力。乙丑年的正月,同乡宾恺南先生从湘潭到北京,我在家里请他吃饭,邀了几位同乡作陪。 恺南名玉瓒,是癸卯科的解元,近年来喜欢研究佛学。席间,有位同乡对我说:「你的画名,已是传遍国外,日本是你的发祥之地,离我们中国又近,你何不去游历 一番,顺便卖画刻印,保管名利双收,饱载而归。」我说:「我定居北京,快过九个年头啦!近年在国内卖画所得,足够我过活,不比初到京时的门罗可雀了。我现 在饿了,有米可吃,冷了,有煤可烧,人生贵知足,糊上嘴,就得了,何必要那么多钱,反而自受其累呢!」恺南听了,笑着对我说:「濒生这几句话,大可以学佛 了!」他就跟我谈了许多禅理。二月底,我生了一场大病,七天七夜,人事不知,等到苏省回来,满身无力,痛苦万分。足足病了一个来月,纔能起坐。当我病亟 时,自己忽发痴想:「六十三岁的火坑,从此就算过去了吗?」幸而没有死,又活到了现在。那年,梅兰芳正式跟我学画草虫,学了不久,他已画得非常生动。 民国十五年(丙寅·一九二六),我六十四岁。春初,回南探视双亲,到了长沙,听说家乡一带,正有战事,道路阻不得通。只得折回,从汉口坐江轮到南 京,乘津浦车经天津回到北京,已是二月底了。隔不了十几天,忽接我长子良元来信,说我母亲病重,恐不易治,要我汇款济急。我打算立刻南行,到家去看看,听 得湘鄂一带,战火弥漫,比了上月,形势更紧,我不能插翅飞去,心里焦急如焚,不得已于十六日汇了一百元给良元。我定居北京以来,天天作画刻印,从未间断, 这次因汇款之后,一直没有再接良元来信,心乱如麻,不耐伏案,任何事都停顿下了。到四月十九日,纔接良元来信,说母亲于三月初得病,延至二十三日巳时故 去,享年八十二岁。弥留时还再三的问:「纯芝回来了没有?我不能再等他了!我没有看见纯芝,死了还悬悬于心的啊!」我看了此信,眼睛都要哭瞎了。既是无法 奔丧,只可立即设了灵位,在京成服。这样痛心的事,岂是几句话说得尽的。总而言之,我飘流在外,不能回去亲视含殓,简直不成为人子,不孝至极了。 我母亲一生,忧患之日多,欢乐之日少。年轻时,家境困苦,天天为着柴米油盐发愁,里里外外,熬尽辛劳。年将老,我纔得成立,虚名传播,生活略见宽 裕,母亲心里高兴了些,体气渐渐转强。后因我祖母逝世,接着我六弟纯俊,我长妹和我长孙,先后夭亡,母亲连年哭泣,哭得两眼眶里,都流出了血,从此身体又 见衰弱了。七十岁后,家乡兵匪作乱,几乎没有一天过的安靖日子。我飘流在北京,不能在旁侍奉,又不能迎养到京,心悬两地,望眼欲穿。今年春初,我到了长 沙,离家只有百里,又因道阻,不能到家一见父母,痛心之极。我做了一篇「齐璜母亲周太君身世」一文,也没有说得详尽。 七夕那天,又接良元来信说我父亲病得非常危险,急欲回家去看看。只因湘鄂两省正是国民革命军和北洋军阀激战的地方,无论如何是通不过去的。要想绕 道广东,再进湖南。探听得广东方面,大举北伐,沿途兵军拥挤,亦难通行。心里头同油煎似的,干巴巴的着急。八月初三夜间,良元又寄来快信,我猜想消息不一 定是好的,眼泪就止不住的直淌下来。急忙拆信细看,我的父亲已于七月初五日申时逝世。当时脑袋一阵发晕,耳朵嗡嗡的直响,几乎晕了过去。也就在京布置灵 堂,成服守制。在这一年之内,连遭父母两次大故,真觉得活着也无甚兴趣。我亲到樊樊山那里,求他给我父母,各写墓碑一纸,又各做赞一篇,按照他的画文润 格,送了他一百二十多元的笔资。我这为子的,对于父母,只尽了这么一点心力,还能算得是个人吗?想起来,心头非旦惨痛,而且也惭愧得很哪!那年冬天,我在 跨车胡同十五号,买了一所住房。 民国十六年(丁卯·一九二七),我六十五岁。北京有所专教作画和雕塑的学堂,是国立的,名称是艺术专门学校,校长林风眠,请我去教中国画。我自 问是个乡巴老出身,到洋学堂去当教习,一定不容易搞好的。起初,不敢答允,林校长和许多朋友,再三劝驾,无可奈何,只好答允去了,心里总多少有些别扭。想 不到校长和同事们,都很看得起我,有一个法国籍的教师,名叫克利多,还对我说过:他到了东方以后,接触过的画家,不计其数,无论中国、日本、印度、南洋, 画得使他满意的,我是头一个。他把我恭维的了不得,我眞是受宠若惊了。学生们也都佩服我,逢到我上课,都是很专心的听我讲,看我画,我也就很高兴的教下去 了。 民国十七年(戊辰·一九二八),我六十六岁。北京官僚,暮气沉沉,比着前清末年,更是变本加厉。每天午后纔能起床,怱怱到署坐一会儿,谓之上衙门, 没有多大功夫,就纷纷散了。晚间,酒食征逐之外,继以嫖赌,不到天明不归,最早亦须过了午夜,方能兴尽。我看他们白天不办正事,竟睡懒觉,画了两幅鸡,题 有诗句:「天下鸡声君听否?长鸣过午快黄昏。」「佳禽最好三缄口,啼醒诸君日又西。」像这样的腐败习气,岂能有持久不败的道理,所以那年初夏,北洋军阀, 整个儿垮了台,这般懒虫似的旧官僚,也就跟着树倒猴儿散了。广东搞出来的北伐军事,大获胜利,统一了中国,国民革命军到了北京,因为国都定在南京,把北京 称作北平。艺术专门学校改称艺术学院,我的名义,也改称为教授。木匠当上了大学教授,跟十九年以前,铁匠张仲扬当上了湖南高等学堂的教务长,总算都是我们 手艺人出身的一种佳话了。九月初一日,宝珠生了个女孩,取名良欢,乳名小乖。我长子良元,从家乡来到北京,探问我起居,并报告了许多家乡消息,我五弟纯 隽,在这次匪乱中死去,年五十岁,听了很觉凄然。我的「借山吟馆诗章」,是那年秋天印行的。 民国十八年(己巳·一九二九),我六十七岁。十九年(庚午·一九三○),我六十八岁。二十年(辛未·一九三一),我六十九岁。在我六十八岁时, 二弟纯松在家乡死了,他比我小四岁,享年六十四岁。老年弟兄,又去了一个。同胞弟兄六人,现存三弟纯藻四弟纯培两人,连我仅剩半数了,伤哉!辛未正月二十 六日,樊樊山逝世于北平,我又少了一位谈诗的知己,悲愤之怀,也是难以形容。三月十一日,宝珠又生了个女孩,取名良止,乳名小小乖。她的姊姊良欢,原来乳 名小乖,添了良止,就叫做大小乖了。 那年九月十八日,是阴历八月初七日,日本军阀,偷袭沈阳,大规模的发动侵略,我气愤万分。心想:东北军的领袖张学良,现驻北平,一定会率领他的 部队,打回关外,收复失土的。谁知他并不抵抗,报纸登载的东北消息,一天坏似一天,亡国之祸,迫在眉睫。人家都说,华北处在国防最前线,平津一带,岌岌可 危,很多人劝我避地南行。但是大好河山,万方一概,究竟哪里是乐土呢?我这个七十老翁,草间偷活,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只好得过且过,苟延残喘了。重阳那 天,黎松安来,邀我去登高。我们在此时候,本没有这种闲情逸兴,却因古人登高,原是为了避灾,我们盼望国难早日解除,倒也可以牵缀上登高的意义。那时宣武 门拆除瓮城,我们登上了宣武门城楼,东望炊烟四起,好像遍地是烽火,两人都有说不出的感慨。游览了一会,算是应了重阳登高的节景。我做了两首诗,有句说: 「莫愁天倒无着撑着,犹峙西山在眼前。」因为有许多人,妄想倚赖国联调查团的力量,抑制日本军阀的侵略,我知道这是与虎谋皮,怎能靠得住呢,所以做了这两 句诗,去讽刺他们的。 那年,我长子良元,得了孙子,是他次子次生所生的孩子,取名耕夫,那是我的曾孙,我的家庭,已是四代同堂的了。我自担任艺术学院教授,除了艺院 学生之外,以个人名义拜我为师的也很不少。门人瑞光和尚,他画的山水,学大涤子很得神髓,在我们弟子中,确是一个杰出人才,人都说他是我的高足,我也认他 是我最得意的门人。同时,尚有两人拜我为师:一是赵羡渔,名铭箴,山西太谷人,是个诗家,书底子深得很。一是方问溪,名俊章,安徽合肥人,他的祖父方星 樵,名秉忠,和我是朋友,是个很著名的昆曲家。问溪家学渊源,也是个戏曲家兼音乐家,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他的姑丈是京剧名伶杨隆寿之子长喜,梅兰芳的母 亲,是杨长喜的胞妹,问溪和兰芳是同辈的姻亲,可算得是梨园世家。 你(编者按:此段以后多为白石老人亲笔所记,你系指笔录者而言。)家的张园,在左安门内新西里三号,原是明朝袁督师崇焕的故居,有听雨楼古迹。
尊公篁溪学长在世时,餍次约我去玩,我很喜欢那个地方,虽在城市,大有山林的意趣。西望天坛的森森古柏,一片苍翠欲滴,好像近在咫尺。天气晴和的时候,还
能看到翠微山峯,高耸云际。远山近林,简直是天开画屏,百观不厌。有时雨过天晴,落照残虹,映得天半朱霞,绚烂成绮。附近小溪环绕,点缀着几个池塘,绿水
涟漪,游鱼可数。溪上阡陌纵横,稻梁蔬果之外,豆棚瓜架,触目皆是。叱犊呼耕,戽水耘田,俨然江南水乡风景,北地实所少见,何况在这万人如海的大都市里
呢?我到了夏天,常去避暑。记得辛未那年,你同尊公特把后跨院西屋三间,让给我住,又划了几丈空地,让我莳花种菜,我写了一张「借山居」横额,挂在屋内。
我在那里绘画消夏,得气之清,大可以洗涤身心,神思自然就健旺了。那时令弟仲葛、仲麦,还不到二十岁,暑期放假,常常陪伴着我,活泼可喜。我看他们扑蝴
蝶,捉蜻蜓,扑捉到了,都给我做了绘画的标本。清晨和傍晚,又同他们观察草丛里虫豸跳跃,池塘里鱼虾游动,种种姿态,也都成我笔下的资料。我当时画了十多
幅草虫鱼虾,都是在那里实地取材的。还画过一幅多虾图,挂在借山居的墙壁上面,这是我生平画虾最得意的一幅。(次溪按:袁督师故宅,清末废为民居,墙垣欹
侧,屋宇毁败,萧条之景,不堪寓目。民国初元,先君出资购置,修治整理,置种许多花木,附近的人,称之为张园。先君逝世后,时局多故,庭园又渐见荒芜。我
为保存古迹起见,征得舍弟同意,把这房地捐献给龙潭公园管理。) 自辽渖沦陷后,锦州又告失守,战火迫近了榆关,平津一带,人心浮动,富有之家,纷纷南迁。北平市上,敌方人员,往来不绝,他们慕我的名,时常登 门来访,有的送我些礼物,有的约我去吃饭,还有请我去照相,目的是想白使唤我,替他们拚命去画,好让他们带回国去赚钱发财。我不胜其烦,明知他们诡计多 端,内中是有肮脏作用的。况且我虽是一个毫无能力的人,多少总还有一点爱国心,假使愿意去听从他们的使唤,那我简直对不起我这七十岁的年纪了。因此在无办 法中想出一个办法:把大门紧紧的关上,门里头加上一把大锁,有人来叫门,我先在门缝中看清是谁,能见的开门请进,不愿见的,命我的女仆,回说「主人不在 家」,不去开门,他们也就无法进来,只好扫兴地走了。这是不拒而拒的妙法,在他们没有见着我之时,先给他们一闭门羹,否则,他们见着了我,当面不便下逐客 令,那就脱不掉许多麻烦了。冬,因谣言甚炽,门人纪友梅在东交民巷租有房子,邀我去住,我住了几天,听得局势略见缓和,纔又回了家。 我早年跟胡沁园师学的是工笔画,从西安归来,因工笔画不能畅机,改画大写意。所画的东西,以日常能见到的为多,不常见的,我觉得虚无飘渺,画得虽
好,总是不切实际。我题画葫芦诗说:「几欲变更终缩手,舍眞作怪此生难。」不画常见的而去画不常见的,那就是舍眞作怪了。我画实物,并不一味的刻意求似,
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得显出神韵。我有句说:「写生我懒求形似,不厌声名到老低。」所以我的画,不为俗人所喜,我亦不愿强合人意,有诗说:「我亦人间双妙
手,搔人痒处最为难。」我向来反对宗派拘束,曾云:「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也反对死临死摹,又曾说过:「山外楼台云外峯,匠家千古此雷
同。」「一笑前诸朝巨手,平铺细抹死工夫。」因之,我就常说:「胸中山气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赞同我这见解的人,陈师曾是头一个,其余就算瑞光和尚
和徐悲鸿了。我画山水,布局立意,总是反复构思,不愿落入前人窠臼。五十岁后,懒于多费神思,曾在润格中订明不再为人画山水,在这二十年中,画了不过寥寥
几幅。本年因你给我编印诗稿,代求名家题词,我答允各作一图为报,破例画了几幅,如给吴北江(闿生)画的莲池讲学图,给杨云史(圻)画的江山万里楼图,给
赵幼梅(元礼)画的明灯夜雨楼图,给宗子威(威)画的辽东吟馆谈诗图,给李释堪(宣倜)画的握兰簃填词图,这几幅图,我自信都是别出心裁,经意之作。 我的刻印,最早是走的丁龙泓、黄小松一路,继得「二金蝶堂印谱」,乃专攻赵撝叔的笔意。后见天发神识碑,刀法一变,又见三公山碑,篆法也为之一 变。最后喜秦权,纵权平直,一任自然,又一大变。光绪三十年以前,摹丁、黄时所刻之印,曾经拓存,湘绮师给我做过一篇序。民国六年(丁巳),家乡兵乱,把 印拓全部失落,湘绮师的序文原稿,藏在墙壁内,幸得保存。十七年,我把丁巳后在北京所刻的,拓存四册,仍用湘绮师序文,刊在卷前,这是我定居北京后第一次 拓存的印谱。本年我把丁巳以后所刻三千多方印中,选出二百三十四印,用朱砂泥亲自重行拓存。内有因求刻的人促迫取去,只拓得一二页,制成锌版充数的。此次 统都剔出,另选我最近所刻自用的印加入,凑足原数,仍用湘绮师原序列于卷首,这是我在北京第二次所拓的印谱。又因戊辰年第一次印谱出书后,外国人购去印拓 二百方,按此二百方,我已无权再行复制,只得把庚午、辛未两年所刻的拓本,装成六册,去年今年刻的较少,拓本装成四册,合计十册,这是我第三次拓的印谱。 三月,见报载,日军攻占热河,平津一带,深受威胁,人心很感恐慌。五月,塘沽协议成立,华北主权,丧失殆尽。春夏间,北平谣诼繁兴,我承门人纪友梅的关切,邀我到他的东交民巷寓所去避居,住了二十来天。 冬十二月二十三日,是我祖母马孺人一百二十岁冥诞之期。我祖母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十二月十九日逝世,至今已过了三十二个周年了。她生前,我没有
多大力量好好的侍奉,现在逢到她的冥诞,又是百二十岁的大典,理应稍尽寸心。那天在家,延僧诵经,敬谨设祭。到了夜晚,焚化冥镪时,我另写了一张文启,附
在冥镪上面,一起焚掉。文启说:「祖母齐母马大君,今一百二十岁,冥中受用,外神不得疆得。今长孙年七十一矣,避匪难,居燕京,有家不能归,将至死不能扫
祖母之墓,伤心哉!」想起千里游子,远别故乡庐墓,望眼天涯,黯然魂销。况我垂暮之年,来日苦短,旅怀如织,更是梦魂难。 我刻印,同写字一样。写字,下笔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决不回刀。我的刻法,纵横各一刀,只有两个方向,不同一般人所刻的,去一刀,回一刀,纵 横来回各一刀,要有四个方向。篆法高雅不高雅,刀法健全不健全,懂得刻印的人,自能看得明白。我刻时,随着字的笔势,顺刻下去,并不需要先在石上描好字 形,纔去下刀。我的刻印,比较有劲,等于写字有笔力,就在这一点。常见他人刻石,来回盘旋,费了很多时间,就算学得这一家那一家的,但只学到了形似,把神 韵都弄没了,貌合神离,仅能欺骗外行而已。他们这种刀法,只能说是蚀削,何尝是刻印。我常说:世间事,贵痛快,何况篆刻是风雅事,岂是拖泥带水,做得好的 呢?本年四月二十一日,宝珠又生了个男孩,取名良年,号寿翁,乳名小翁子。 民国二十四年(乙亥·一九三五),我七十三岁。本年起,我衰败之象叠出,右半身从臂膀到腿部,时时觉得酸痛,尤其可怕的,是一阵阵的头晕,请大 夫诊治了几次,略略似乎好些。阳历四月一日,卽阴历二月二十八日,携同宝珠南行。三日午刻到家,我的孙辈外孙辈和外甥等,有的已二十往外的人了,见着我 面,都不认识。我离家快二十年了,住的房子,没有损坏,还添盖了几间,种的果木花卉,也还照旧,山上的树林,益发的茂盛。我长子良元,三子良琨,兄弟俩带 头,率领着一家子大大小小,把家整理得有条有理,这都是我的好子孙哪!只有我妻陈春君,瘦得可怜,她今年已七十四岁啦。我在茹家?家里,住了三天,就同宝 珠动身北上。我别家时,不忍和春君相见。还有几个相好的亲友,在家坐待相送,我也不使他们知道,悄悄地离家走了。十四日回到了北平。这一次回家,祭扫了先 人的坟墓,我日记上写道:「乌鸟私情,未供一饱,哀哀父母,欲养不存。」我自己刻了一颗「悔乌堂」的印章,怀乡追远之念,眞是与日俱增的啊! 我因连年时局不靖,防备宵小觊觎,对于门户特别加以小心。我的跨车胡同住宅,东面临街,我住在里院北屋,廊子前面,置有铁制的栅栏,晚上拉开, 加上了锁,比较的严密得多了。阴历六月初四日上午寅刻,我听得犬吠之声,聒耳可厌,亲自起床驱逐。走得忽忙了些,脚骨误触栅栏的斜撑,一跤栽了下去。宝珠 母子,听见我呼痛之声,急忙出来,抬我上床,请来正骨大夫,仔细诊治,推拿敷药,疼痛稍减。但是腿骨的筋,已长出一寸有零,腿骨脱了骱,公母骨错开了不相 交,几乎成了残疾。 民国二十五年(丙子·一九三六),我七十四岁。阴历三月初七日,清明节的前七天,尊公邀我到张园,参拜袁督师崇焕遣像。那天到的人很多,记得有
陈散原、杨云史、吴北江诸位。吃饭的时候,我谈起:「我想在西郊香山附近,觅一块地,预备个生圹。前几年,托我同乡汪颂年(诒书),写过『处士齐白石之
墓』七个大字的碑记。墓碑有了,墓地尚无着落。拟恳诸位大作家,俯赐题词,留待他日,俾光泉壤。」当时诸位都允承了,没隔几天,诗词都寄了来,这件事,也
得感谢你贤父子的。 十一日到重庆。十五日宿内江。十六日到成都,住南门文庙后街。认识了方鹤叟旭。那时,金松岑、陈石遗、黄宝虹,都在成都,本是神交多年,此次见面,倍加亲热。松岑面许给我撰作传记。我在国立艺院和私立京华美专教过的学生,在成都的,都来招待我。 川中山水之佳,较桂林更胜一筹,我游过了青城、峨嵋等山,就辞别诸友,预备东返。门生们都来相送。我记得俗谚有「老不入川」这句话,预料此番出 川,终我之生,未必会再来的了。我留别门生的诗,有句云:「蜀道九千年八十,知君不劝再来游」就是这个意思。八月二十五日离成都,经重庆、万县、宜昌,三 十一日到汉口。住在朋友家,因腹泻耽了几天。九月四日,乘平汉车北行,五日到北平,回家。有人问我:「你这次川游,卽没有做多少诗,也没有作什么画,是不 是心里有了不快之事,所以兴趣毫无了呢?」我告诉他说:「并非如此!我们去时是四个人,回来也是四个人,心里有什么不快呢?不过四川的天气,时常浓雾蔽 天,看山是扫兴的。」我背了一首「过巫峡」的诗给他听:「怒涛相击作春雷,江雾连天扫不开,欲乞赤乌收拾尽,老夫原为看山来。」 八、避世时期(一九三七──一九四八) 民国二十六年(丁丑·一九三七),我七十七岁。早先我在长沙,舒贻上之鎏给我算八字,说:「在丁丑年,脱丙运,交辰运。辰运是丁丑年三月十二日 交,壬午三月十二日脱。丁丑年下半年卽算辰运,辰与八字中之戌相冲,冲开富贵宝藏,小康自有可期,惟丑辰戌相刑,美中不足。」又说:「交运时,可先念佛三 遍,然后默念辰与酉合若干遍,在立夏以前,随时均宜念之。」又说:「十二日戌时,是交辰运之时,属龙属狗之小孩宜暂避,属牛羊者亦不可近。本人可佩一金 器,如金戒指之类。」念佛,带金器,避见属龙属狗属牛羊的人,我听了他话,都照办了。我还在他批的命书封面,写了九个大字:「十二日戌刻交运大吉」。又在 里页,写了几行字道:「宜用瞒天过海法,今年七十五,可口称七十七,作为逃过七十五一关矣。」从丁丑年起,我就加了两岁,本年就算七十七岁了。 二月二十七日,卽阴历正月十七日,宝珠又生了一个女孩。取名良尾,生了没有几天,就得病死了。这个孩子,生的倒还秀丽,看样子不是笨的,可惜是
昙花一现,像泡沫似的一会儿就幻灭了。七月七日,卽阴历五月二十九日,那天正交小暑节,天气已是热得很。后半夜,日本军阀在北平广安门外芦沟桥地方,发动
了大规模的战事。芦沟桥在当时,是宛平县的县城,城虽很小,却是一个用兵要地,俨然是北平的屏障,失掉了它,北平就无险可守了。第二天,是阴历六月初一
日,早晨见报,方知日军蓄意挑衅,事态有扩大可能。果然听到西边嘭嘭嘭的好几回巨大的声音,乃是日军轰炸了西苑。接着南苑又炸了,情势十分紧张。过了两
天,忽然传来讲和的消息。但是,有一夜,广安门那边,又有拍拍拍的机枪声,闹了大半宵。如比停停打打,打打停停,闹了好多天。到了七月二十八日,卽阴历六
月二十一日,北平天津相继都沦陷了。前几天所说的讲和,原来是日军调兵遣将,准备大举进攻的一种诡计。我们的军队,终于放弃了平津,转向内地而去。这从来
没曾遭遇过的事情,一旦身临其境,使我胆战心惊,坐立不宁。怕的是:沦陷之后,不知要经受怎样的折磨,国土也不知哪天纔能光复,那时所受的刺激,简直是无
法形容。我下定决心,从此闭门家居,不与外界接触,艺术学院和京华美术专门学校两处的教课,都辞去不干了。亡友陈师曾的尊人散原先生于九月间逝世,我做了
一副挽联送了去。联道:「为大臣嗣,画家爷,一辈作诗人,消受清闲原有命;由南浦来,西山去,九天入仙境,乍经离乱岂无愁。」下联的末句,我有说不尽的苦
处,含蓄在内。我因感念师曾生前对我的交谊,亲自到他尊人的灵前行了个礼,这是我在沦陷后第一次出大门。 民国二十八年(己卯·一九三九),我七十九岁。二十九年(庚辰·一九四○),我八十岁。自己丑年北平沦陷后,这三年间,我深居简出,很少与人往 还,但是登我门求见的人,非常之多。敌伪的大小头子,也有不少来找我的,请我吃饭,送我东西,跟我拉交情,图接近,甚至要求我跟他们一起照相,或是叫我去 参加什么盛典,我总是婉辞拒绝,不出大门一步。他们的任何圈套,都是枉费心机。我怕他们纠缠不休,懒得跟他们多说废话,干脆在大门上贴一张纸条,写了十二 个大字:「白石老人心病复作,停止见客。」我原来是确实有点心脏病的,并不严重,就借此为名,避免与他们接近。「心病」两字,另有含义,我自谓用得很是恰 当。只因物价上涨,开支增加,不靠卖画刻印,无法维持生活,不得不在纸条上,补写了几句:「若关作画刻印,请由南纸店接办。」那时,囤积倒把的 商,非常之多,他们发了财,都想弄点字画,挂在家里,装装门面,我的生意,简直是忙不过来。二十八年己卯年底,想趁过年的时候,多休息几天,我又贴出声 明:「二十八年十二月初一起,先来之凭单退,后来之凭单不接。」过了年,二十九年庚辰正月,我为了生计,只得仍操旧业,不过在大门上,加贴了一张「画不卖 与官,窃恐不祥」的告白,说:「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这 里头所说的:「官入民家,主人不利」的话,是有双关意义的。我还声明:「绝止减画价,绝止吃饭馆,绝止照像。」在绝止减画价的下面,加了小注:「吾年八十 矣,尺纸六圆,每圆加二角。」另又声明:「卖画不论交情,君子自重,请照润格出钱。」我是想用这种方法,拒绝他们来麻烦的。还有给敌人当翻译的,常来讹 诈,有的要画,有的要钱,有的软骗,有的硬索,我在墙上,又贴了告白,说:「切莫代人介绍,心病复作,继难报答也。」又说:「与外人翻译者,恕不酬谢,求 诸君莫介绍,吾亦苦难报答也。」这些字条,日军投降后,我的看门人尹春如,从大门上揭了下来,归他保存。春如原是清朝宫里的太监,分配到肃王府,清末,侍 候过肃亲王善耆的。 二月初,得良元从家乡寄来快信,得知我妻陈春君,不幸于正月十四日逝世,寿七十九岁。春君自十三岁来我家,熬穷受苦,从无怨言,我在北平,卖画
为活,北来探视,三往三返,不辞跋涉。相处六十多年,我虽有恒河沙数的话,也难说尽贫贱夫妻之事,一朝死别,悲痛刻骨,泪哭欲干,心摧欲碎,做了一副挽
联:「怪赤绳老人,系人夫妻,何必使人离别;问黑面阎王,主我生死,胡不管我团圆。」又做了一篇祭文,叙说我妻一生贤德,留备后世子孙,观览勿忘。良元信
上还说,春君垂危之时,口嘱儿孙辈,慎侍衰翁,善承色笑,切莫使我生气。我想:远隔千里,不能当面诀别,这是她一生最后的缺恨,叫我用什么方法去报答她
呢?我在北平,住了二十多年,雕虫小技,天下知名,所教的门人弟子,遍布南北各省,论理,应该可以
的了,但因亲友故旧,在世已无多人,贤妻又先我而去,有家也归不得,想起来,就不免黯然
了。我派了男子六人,女子六人,儿媳五人,孙曾男女共四十多人,见面不相识的很多。人家都恭维我多寿多男,活到八十岁,不能说不多寿;儿女孙曾一大群,不
能说不多男;只是福薄,说来眞觉惭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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