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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老人自述(五)

  民国三十一年(壬午·一九四二),我八十二岁。在七八年前,就已想到:我的岁数,过了古稀之年,桑榆暮景,为日无多,家乡辽远,白云在望,生旣 难还,死亦难归。北平西郊香山附近,有万安公墓,颇思预置生圹,备作他日葬骨之所,曾请同乡老友汪颂年写了墓碑,又请陈散原、吴北江、杨云史诸位题词做纪 念。只是岁月逡巡,因循坐误,香山生圹之事,未曾举办。二十五年丙子冬,我又想到埋骨在陶然亭旁边,风景旣幽美,地点又近便,复有香冢、鹦鹉冢等着名胜 迹,后人凭吊,倒也算得佳话。知道你曾替人成全过,就也托你代办一次,可惜你不久离平南行,这事停顿至今。上年年底,你回平省亲,我跟你谈起旧事,承你厚 意,和陶然亭慈悲禅林的主持慈安和尚商妥,慈安愿把亭东空地一段割赠,这眞是所谓「高谊如云」的了。正月十三日,同了宝珠,带着幼子,由你陪去,介绍和慈 安相晤,谈得非常满意。看了看墓地,高敝向阳,苇塘围绕,确是一块佳域。当下定议。我填了一阕「西江月」的词,后边附有跋语,说:「壬午春正月十又三日, 余来陶然亭,住持僧慈安赠妥坟地事,次溪侄,引荐人也,书于词后,以记其事。」但因我的儿孙,大部分都在湖南家乡,万一我死之后,他们不听我话,也许运柩 回湘,或是改葬他处,岂不有负初衷,我写一张委托书交你收存,免得他日别生枝节。这样,不仅我百年骸骨,有了归宿,也可算是你我的一段生死交情了。(次溪 按:老人当时写的委托书说:「百年后埋骨于此,虑家人不能遵,以此为证。」我曾请徐石雪丈宗浩,画过一幅陶然京白石觅圹图,名流题词甚多,留作纪念。)

  那年,我给你画的萧寺拜陈图,自信画得很不错。你请人题的诗词,据我看:治芗传岳芬题的那首七绝,应该说是压卷。我同陈师曾的交谊,你是知道 的,我如没有师曾的提携,我的画名,不会有今天。师曾的尊人散原先生在世时,记得是二十四年乙亥的端的节左右,你陪我到姚家胡同去访问他,请他给我做诗集 的序文,他知道了我和师曾的关系,慨然应允。没隔几天,序文就由你交来。我打算以后如再刊印诗稿,陈、樊二位的序文,一起刊在卷前,我的诗稿,更可增光得 多了。我自二十六年丁丑六月以后,不出家门一步。只在丁丑九月,得知散原先生逝世的消息,破例出了一次门,亲自去拜奠。他灵柩寄存在长椿寺,我也听人说起 过,这次你我同到寺里去凭吊,我又破例出门了。(次溪按:散原太世丈逝世时,我远客江南,壬午春,我回平,偶与老人谈及,拟往长椿寺祭拜,老人愿偕往,归 后,特作萧寺拜陈图给我,我征集题词很多。傅治芗丈诗云:「盘盘荩世一棺存,岁瓣心香款寺门,彼似沧洲陈太守,重封马鬣祭茶村。」)                 白石老人自述 - 乱翠碎红轩 - 乱翠碎红【轩】 
  民国三十二年(癸未·一九四三),我八十三岁。自从芦沟桥事变至今,已过了六个年头,天天提心吊胆,在忧闷中过着苦难日子。虽还没有大祸临身,但小小的骚 扰,三天两头总是不免。最难应付的,就是假借买画的名义,常来捣乱。我这个八十开外的老翁,哪有许多精力,同他们去作无谓周旋。万不得已,从癸未年起,我 在大门上,贴了四个大字:「停止卖画」。从此以后,无论是南纸店经手,或朋友介绍,一概谢绝不画。家乡方面的老朋友,知道我停止卖画,关心我的生活,来信 问我近况。我回答他们一首诗,有句云:「寿高不死羞为贼,不丑长安作饿变。」我是宁可挨冻受饿,决不甘心去取媚那般人的。我心里正在愁闷难遗的时候,偏偏 又遭了一场失意之事:十二月十二日,继室胡宝珠病故,年四十二岁。宝珠自十八岁进我家门,二十多年来,善事我的起居,寒暖饥饱,刻刻关怀。我作画之时,给 我理纸磨墨,见得我的作品多了,也能指出我笔法的巧拙,巿上冒我名的假画,一望就能辨出。我偶或有些小病,她衣不解带的昼夜在我身边,悉心侍候。春君在世 时,对她很是看重,她也处处不忘礼节,所以妻妾之间,从未发生龃龉。我本想风烛之年,仗她护持,身后之事,亦必待她料理,不料她方中年,竟先衰翁而去,怎 不叫我洒尽老泪,犹难抑住悲怀哩!
 民国三十三年(甲申·一九四四),我八十四岁。我满怀积忿,无可发泄,只有在文字中,略吐不幸之气。胡冷庵拿 他所画的山水卷子,叫我题诗,我信笔写了一首七绝,说:「对君斯册感当年,撞破金瓯国可怜,灯下再三挥泪看,中华无此整山川。」我这诗很有感慨。我虽停止 卖画,但作画仍是天天并不间断,所作之画,分给儿女们保存。我画的鸬鹚舟,题诗道:「大好江山破碎时,鸬鹚一饱别无知,渔人不识兴亡事,醉把扁舟系柳 枝。」我题门生李苦禅画的鸬鹚鸟,写了一段短文道:「此食鱼鸟也,不食五谷鸬鹚之类。有时河涸江干,或有饿死者,渔人以肉饲其饿者,饿者不食。故旧有谚 云:鸬鹚不食鸬鹚肉。」这是说汉 们同鸬鹚一样的「一饱别无知」,但「鸬鹚不食鸬鹚肉」,并不自戕同类,汉 们对之还有愧色哩。我题群鼠图诗:「群鼠群鼠,何多如许!何闹如许!旣啮我果,又剥我黍。烛炧灯残天欲曙,严冬已换五更鼓。」又题画螃蟹诗:「处处草泥 乡,行到何方好!昨岁见君多,今年见君少。」我见敌人的泥脚愈陷愈深,日暮途穷,就在眼前,所以拿老鼠和螃蟹来讽刺它的。有人劝我明哲保身,不必这样露骨 的讽刺。我想:残年遭乱,死何足惜,拚着一条老命,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六月七日,忽然接到艺术专科学校的通知,叫我去领配给煤。艺专本已升格为学院,沦陷 后又降为专科学校。那时各学校的大权,都操在日籍顾问之手,各学校里,又都聘有日文教员,也是很有权威,人多侧目而视。我脱离学挍,已有七年,为什么凭空 给我这份配给煤呢?其中必有原因,我立卽把通知条退了回去,并附了一封信道:「顷接艺术专科学校通知条,言配给门头沟煤事。白石非贵校之教职员,贵校之通 知误矣。先生可查明作罢论为是。」煤在当时,固然不易买到,我齐白石又岂是没有骨头、爱贪小便宜的人,他们眞是错看了人哪!朋友因我老年无人照料,介绍一 位夏文珠女士来任看护,那是九月间事。

 民国三十四年(乙酉·一九四五),我八十五岁。三月十一日,卽阴历正月二十七日,我天明复睡,得了一梦:立在余霞峯借山馆的晒坪边,看见对面小路上 有抬殡的过来,好像是要走到借山馆的后面去。殡后随着一口没有上盖的空棺,急急的走到殡前面,直向我家走来。我梦中自想,这是我的棺,为什么走的这样快? 看来我是不久人世了。心里头一纳闷,就惊醒了。醒后,愈想愈觉离奇,就做了一副自挽联道:「有天下画名,何若忠臣孝子;无人间恶相,不怕马面牛头。」这不 过无聊之极,聊以解嘲而已。到了八月十四日,传来莫大的喜讯:抗战胜利,日军无条件投降。我听了,胸中一口闷气,长长的松了出来,心里头顿时觉得舒畅多 了。这一乐,乐得我一宵都没睡着,常言道,心花怒放,也许有点相像。十月十日是华北军区受降的日子,熬了八年的苦,受了八年的罪,一朝拨开云雾,重见天 日,北平城里,人人面有喜色。那天,侯且斋、董秋崖、余倜等来看我,留他们在家小酌,我做了一首七言律诗,结联云:「莫道长年亦多难,太平看到眼中来。」
   民国三十五年(丙戊·一九四六),我八十六岁。抗战结束,国土光复,我恢复了卖画刻印生涯,琉璃厂一带的南纸铺,把我的润格,照旧的挂了出来。我的第五 子良巳,在辅仁大学美术系读书学画,颇肯用功,平日看我作画,我指点笔法,也能专心领会,仿我的作品,人家都说可以乱眞,求他画的人,也很不少。十月,南 京方面来人,请我南下一游,是坐飞机去的,我的第四子良迟和夏文珠同行。先到南京,中华全国美术会举行了我的作品展览;后到上海,也举行了一次展览。我带 去的二百多张画,全部卖出,回到北平,带回来的「法币」,一捆一捆的数目倒也大有可观,等到拿出去买东西,连十袋面枌都买不到了。十二月十九日,女儿良欢 死了,年十九岁。良欢幼时,乖巧得很,刚满周岁,牙牙学语,我教她认字,居然识了不忘,所以乳名小乖。自她母亲故去后,郁郁不乐,三年之间,时常闹些小 病,日积月累,遂致不起,我既痛她短命,又想起了她的母亲,衰年伤心,洒了不少老泪。
  民国三十六年(丁亥·一九四七),我八十七岁。三十七年 (戊子·一九四八),我八十八岁。这两年,常有人来劝我迁往南京上海等地,还有人从杭州来信,叫我去主持西湖美术院。我回答他一首诗,句云:「北房南屋少 安居,何处清平耆老夫?」那时,「法币」几乎成了废纸,一个烧饼,卖十万元,一个最次的小面包,卖二十万元;吃一顿饭馆,总得千万元以上,眞是骇人听闻。 接着改换了「金圆券」,一圆折合「法币」三百万元,刚出现时,好像重病的人,缓过一口气,但一霎眼间,物价的涨风,一日千变,比了「法币」,更是有如无 已。囤积倒把的人,街头巷尾,触目皆是。他们异想天开,把我的画,也当作货物一样,囤积起来。拿着一堆废纸似的「金圆券」,订我的画件,一订就是几千张几 百张。我案头积纸如山,看着不免心惊肉跳。朋友跟我开玩笑,说:「看这样子,眞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实则我耗了不少心血,费了不少 腕力,换得的票子,有时一张画还卖不到几个烧饼,望九之年,哪有许多精神?只得叹一口气,挂出「暂停收件」的告白了。

白石像

  注:齐白石七十一岁时,曾乞吴江金松岑为其作传,因自述其生平,由张次溪录寄金氏,备作传记取材之需,中因世事推移,或作或辍者再。及齐氏晚年,体力渐衰,难于久坐,又复屡续屡断,故八十九岁以后之事,尚未整理完成,自述暂止于此。

Views: 702 | Added by: laodie | Tags: 白石老人自述, 齐白石, 名人传记 | Rating: 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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